法埃尔首相掌根搭着圆桌上的信纸,五指轮流打点计时,叩出了井然连贯的敲击音,“以上,就是巴夫里恩书信介绍的概况和诉求。”他昂起头,视线逐一扫过在场议员,徐徐陈述道。
围绕着圆桌中央的三维投影,议员们目光在穹顶垂落的水晶灯下彼此试探,有的人开始抿起了嘴,或是往邻座的耳边俯去絮絮叨叨地交谈。
暴雨前潮湿的气流裹着火药味穿过通风管道,贴随会议室内墙的弧度,将观念的碰撞与融贯搅成漩涡,无比浑浊,“在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时机,我赞同巴夫里恩及他的决策,正如所有的军工企业都天然支持战争。”金丝眼镜的边缘轻闪微光,工业大资产代表的银匙在骨瓷杯沿画着同心圆,但他却没有在喝咖啡,而是摆明了要以自身利益为砝码,盟结风的走向,一表忠心拉拢国家的话事人,从而让联翩遐想的各类新型材料喂饱他们的胃囊。
北疆的富矿正在嚎啕,急需用珍稀血液浇筑的熔炉加以冶炼;南境的油脉仍喷薄不息,一点一滴皆渴求战火焚身;西域的林海雪峰依稀可见兽之竖瞳,任其眼底渗漏出幽绿生疮的雾霭;东土的城市骨架演奏着工业机器的轰鸣,滚动放映物件组装物件的旋律。
“光提成功的可能,万一失败了呢?万一别国趁虚而入呢?万一叫岗位上的劳工们、乃至国家命运都跌进了万劫不复的地狱呢?你们就那么确定,异世界不存在更大的危险?”市民阶层的代表议员心一横,她详尽地罗列了种种担忧,言辞不乏激烈,眉宇间似乎积攒着整个现代社会的系统性的威胁景观,来警醒众人。
发言完毕等待的几秒虚滞内,场上议员们均不再吭声。
额头沁出豆大的汗滴,路易·法埃尔·斐迪南听了后,扭头直视着,赶紧续接前者的争议作出尚存回旋余地的补充,“所以现在只是试点,我并不认可‘成败在此一举’的赌徒心理。”首相不愿身居既定框架下处理问题,转而追寻能指残渣外的解决,在背地里置留多手准备,尽管对组织的干部们来说,斐迪南反倒更像是被架空的傀儡:巴夫里恩利用他铺设远大野心的蓝图;埃克塞西奥、希露薇娅视其为政治庇护所,谋得灰色实验与刺杀的正当性;至于第四位深藏不露的干部,他不久前才给埃克塞西奥传达暗语,告知对方——自己将按预先的安排行事。
起码利益将他们紧紧地捆绑成了共同体。
或为了解放故乡给亡亲交代,或为了研究经费谨慎自保,或为了从杀戮与被杀戮的焦虑中榨取享乐,或出于个体羸弱的善心。
首相进一步正襟危坐,瞄着厅壁面镶嵌的血红玛瑙石怔神:“若福斯特·汉考纳带领沃尔德莉发展了势力,顺利地跟巴夫里恩汇合,既有助于希露薇娅另一个人格的稳定,还能借原初精纯之磷火变革世界的总格局……”
然而不凑巧地,金融资本代表咳嗽三两声示意,给鹰派泼了一盆冷水——他从桌面呈递一份题名《国家安全即经济安全》的海蓝封皮文案,法埃尔夺过它,翻开来迅速浏览了一番,果然是“异兽袭击造成股市震荡、资本避险外逃和相关防护品价格的炒作”“持久战吸引部分国内投资介入,开辟新兴市场或资源渠道”“避难所维持扩大财政赤字”“采取敌视某国的态度诱发信誉降低,受到某国经济制裁,贸易中断,影响供应链,阻碍跨国资本流动”“骑墙主义者的危害”“针对经济长期起伏、政权更迭的风险对冲策略”“冲突是否可控,是否会触及关键利益”“清洗贪腐贿赂的官僚”之类的老生常谈。代表议员也被编织在这拉扯不休的绳网中,如同一只目盲的蜘蛛,遵循着八方窸窣的询唤而往返。
灯辉把议员的影子甩到赭红地毯上,他们似乎又倒退回了裂隙割破时空结构、啜饮杯酿那一天的优柔寡断。
“怎么,困陷僵局了吗?”少女的质问蕴涵麦田尽头的息壤,一股浸髓的恐惧感自议会出口滋蔓,掩实的双开木门响着碎玻璃在脑沟回里划拨的声音挪转,裸露出遮盖后空无一物的黑暗,一切事态都没有加载的黑暗,理应坍缩在非叙事褶皱中的黑暗。它好像活性的树杈,挥使着崩坏的权柄直指物理实体、语言、逻辑和存在本身的脆弱性,拽动“终结所有矛盾”(例如布拉利-福尔蒂悖论、罗素悖论、康托尔悖论在范畴论U_∞大全或塔斯基“对象语言-元语言”分层或图灵不可解度阶次或非经典逻辑上的变体,所有的对角线合抱成绝对逃逸的死亡之线)的自毁式圣命化为延异Différance触须末尾的平庸之∅,向下吞噬吊灯的星屑,摇晃令晶彩如冰霜坠入沸汤般瓦解,消溶于不受充足理由律辖制的荆棘丛。
语义世界树冠的哲人们会看见克里普克模型正在燃烧,维特根斯坦的梯子截断崩溃,德里达的幽灵藏匿于解构余烬内发笑。巴别塔的废墟之上开满了曼珠沙华,你我皆是象征系统的盆景植物,伴着语法的断头台和叙事学棺材的钉铆,踊舞永不完结的卡农。
雨开始下了。
不是水,不是泪,是被模态爆炸汽化的可能性晶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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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路易的皮鞋所踏之处,盘根错节的无限因果线缠绕作克莱因瓶,散射的砂粒一落进黑暗便无迹无踪,“是你呀……”斐迪南首相往后拱了拱座椅站起身,放眼望去,议厅的每一位参与者都被像素乱码的波动抹煞了容貌,以Arias的复数样态显形,千奇百怪的阿丽雅,撕下了“女体-快感”这一层伪饰的阿丽雅。
女性形象冲淡了绝对者的疯狂。
昏然欲睡,大拇指抵摁着水果刀的刀背,阿丽雅垂头打哈欠,仿佛削苹果皮似的剐去掌腕的数块筋肉,哪怕血飙上堆叠的色素沉淀纹,表情也不见秋毫痛苦。
随后,一条窜上台的阿丽雅人面犬叼走了肉片,津津有味地咀嚼着。
在阿丽雅的对位,另一个阿丽雅的眼球分别连成两串珍珠项链,视神经牵引它们从目眶内有序脱离,灵活地拐弯腾挪,最前端增生毒牙夹咬住谢尔宾斯基三角状的银钥匙,插向左胸孔隙打开胸腔笼盖,掏出她亲自煮熟的器官:“嗯呣……心肌很有嚼劲,肝的口感也嫩滑醇香,嗷呜!”白烟缭绕之余,她挨靠座椅畅享着视觉的投喂,鼓起腮帮子,幸福洋溢,乃至忘记了跟法埃尔商讨的正事。
“再一次,派你的黑手套希露薇娅去刺杀政敌?真是伟大的技俩!但你也应该知道吧?让无限者当旁白翼赞有限者如何如何伟大,只是反讽性的幽默罢了。”
不是脊椎关节像拓扑雪花一样架设在脑外围的阿丽雅,不是猫耳女仆装阿丽雅,不是肱骨延展出钛钢质镰刃的阿丽雅,不是纳米演绎计算云阿丽雅,不是腰腹驮着半透明孵育囊泡的阿丽雅,不是黄金比例线织就的毛团阿丽雅,不是肉躯蠕动着自发拼砌人体魔方的阿丽雅,不是阿丽雅……而是政治学同神学的隐秘交接,否定神学机关被少女的嘲弄开启,阿丽雅们东倒西歪,首相环顾着的十二根承重柱遭到挤压,伤痕如游蛇攀缘,纷纷于基奠迸裂的恸哭中爆散出星火,濒死之际晕染了虚空的冷漠。
电梯间的下落喻指性地表达着∏_1初等反射模板,无始无终地将会议室咽进深不可测的喉管——震荡的不仅仅是电梯厢,还有电梯井本身在二阶电梯井的下坠也同样嵌套进了∏_3的冰山一角。将绝对无穷阶算术语句执在掌上,不过是又书写一次超宇宙∏_1真理之太仓稊米,然而这一切早已呈现于电梯初始的按钮数字印涂,神圣没入去神圣化的光芒,歌咏着无穷升链与无穷降链的螺旋。至此,绝对的自同构一举湮灭相对主义,把悖论当作可行的琐碎攻击思路,除了癌,我们终于有权会晤绝对者的拥趸异星文明了,终于能够一窥“规模”的同义反复了。
“我会成为幸存者的。”路易·法埃尔·斐迪南扶稳椅子,喉结在他直面阿丽雅的刹那滚动了分寸,“我也由衷相信,自己一定能守护好这个国家,绝不允许它灭亡,更不允许它的人民被欺压。”
瓦尔特·本雅明曾言,未来并没有成为均质空洞的时间,因为每一秒的时间,都是一道弥赛亚将穿行而入的窄门。拯救者的出现不再拘泥于必要,而成为了无处不在的必然——
现在,是【弥赛亚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