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黑木越来越投入创作,也陷入了极端自我的状态。例如说,他对社交的厌烦达到了最盛,不写书时只要对方不说蠢话,或是纯粹回复套话,他就愿意听对方讲下去,去尝试理解对方的感情。而现在,只要对方表述得稍微有点不够流利或是在唠家常,他就会立刻神游天外,思考一些形而上的内容,小说发展。就连跟姬野也是——他经常会想起姬野,因为他确实喜欢对方,对方是所有人中最能给他带来放松的了。

但如果姬野在他阅读、写作时来找他,他也会变得开始忘记寻找话题跟对方话语中的深意,只一味找寻最直白的启示——有没有问题,需要我做什么。假如都不是,他就会尝试着结束话题,告诉对方自己正在写作。

黑木眼中的唠家常,可不是单指常见的“天气卡组”,而是一切可以轻易归因于普遍道理的想法。为什么小川老师最近脾气那么差呢,大概是更年期到了吧,看她脸色那么蜡黄巴拉巴拉的。这种单线路,任何人都可以第一时间想到的理由,或“指出某人有更年期”来取笑老妇女这种低级趣味——会令此时的黑木充满不耐。

不过,要说他是清高,一心钻研“有价值”的事物,似乎又有些过分拔高了。他会找各种理由与想跟自己说话的人提起最近正在看的书,提起自己的创作,邀请对方来看一看,给出自己的评价。因为通过对话来整理刚刚看完的作品,比起写评价来要更轻松一些,所谓“评价”也算是作品的一种了,总需要能够将自己所感面向公众的解释方法。对话虽然也需要考虑到对方的理解能力,但因为两人之间彼此有对对方的了解,也可能在此之前就断断续续地谈过许多自己的文艺观,因而不需要再做最基础的解释工作了,这就已经足够省力。

虽说像著书作传那样详细清晰地表达自身想法,可能才是最完善,最能证明自己掌握得如臂使指的。但一个人的精力毕竟有限,许多心中隐秘的知识没必要向任何人都解释出来,只要能为自己发挥作用就已经足够了。至于希望他人看自己的作品,只能说是创作者共有的通病了。黑木其实也不指望能得到太多有益的意见,但如果仅仅依靠自身感受判断自己的作品,就很容易陷入创作思维的陷阱中。作者的脑海中毕竟有着作品的全貌,而作者之外的任何一个人想要理解作品,都需要老老实实地一个一个字看起。

讲到什么程度才能保障绝大多数人都看得懂呢?真的一定要大多数人都看得懂吗,只让有类似感受、或阅读量接近的人看懂呢?作者其实往往需要做诸如此类的判断题,但自己对这些题目的判断,又往往未必意味着文字的真实表现,这时就需要一个个鲜活的样本,来倾吐自身的感受啦。就像通过试题确认自己在某个取向坐标轴的某个位置一样。

喏,对一般话题那么冷淡,而只在乎与自己创作直接相关的事物,不能不说是一种极端的任性吧。不过专注是创作者的美德——此时此刻的姬野是这么认为的。

她多少有些伤心,因为她在目睹了荒唐的真相后,感到自己是那么孤独。如果说此前她还本有机会向黑木倾倒出自己的一切——尽管她没有选择这么做,或许是出于少女柔软的心,无法接受好感的对象可能质疑自己平时是在弄虚作假。但如果真的说了,又会怎么样呢,姬野总多多少少抱有一丝侥幸。在这个时代,通过病态的方法,满足认可欲求……或许也有人会说,不过如此吧。

而现在,她真怀疑这世上到底有没有人能坦然地主动说出自己母亲是妓(喵)女。哪怕在看过的文学作品中也从没有。或许有人会觉得就算真的不得不落入这样的境地,自己主动说出来也仍然是脑子有毛病吧。但问题在于,那是自己的母亲,而不是随随便便的任何一个人,对方出卖身体所赚回来的钱还可能供养着自己读书。这是可以轻易视而不见的事情吗?分明密切影响着自己的事情,却出于隐秘的原因而陷入不可述说的境地,就像是罪犯的孩子了。所有人都在说自己小时候多么崇拜自己的父母,所有人都在骂自己的家庭多么冷淡暴力愚蠢,而这又多么深刻地改变了自己——唯独自己需要给塑造了自己的原因戴上铁锁。

我就像凭空出现在这个世界的人。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黑木不止一次自我回溯——他可以肯定自己为什么现在正在做着手头上的事,因为他从小就在写作,就在看书,他无法像刚刚热爱上文字的人那般单纯,说什么“这个世界需要文学”“文学是我的使命”,因为他知道写作于他而言已不是一种选择,而是在于那之前的事情——这是多么值得羡慕的自我回溯呀,原来一个人可以理所当然,还能够堂堂正正地大声讲出来,自己为什么是自己?

我,是精神病。我的父亲欠下了巨债。我的母亲是妓(喵)女。我无法向任何人述说这些事实,因为这些事情所意味着的东西太过沉重,在说出口的那一刹那就会实实在在造成无法挽回的改变。

甚至,姬野看着手上的刻痕。她心中萦绕着如雾气般的困惑。为什么此时此刻自己的手腕还完好如初呢?为什么想死的想法,仍然是那么真切,又那么遥远呢?一般人到底会怎么面对这样的事实呢?姬野用枕头埋住自己的头,她知道事实上没几个人会面临这样的情景,乃至于用“一般”的女孩子做假设可能很不实际。可她还是在想象那些对着母亲发泄怒火,几乎要愤而离家出走的情景,因为此时此刻她的心中只有无力感,以及因此带来的眩晕。

她还是只想着自己一个人,乃至于母亲“到底是个”怎样的人都无关紧要了。无论她从事的工作是不是自己想象中的事情,自己的生活也不会有所改变——尽管改变这个词语与自己的生活结合起来,似乎很难是个向下走的趋势。但任何人一想到自己的生活可能将迎来新面貌,就会不可遏止地感到不安吧。

从一开始就不指望能有正常的学校生活,自己的一切努力不都只是为了不要太过难堪吗?自己的生活不会改变。自己讨厌母亲。自己一旦成年就要……

明明结论是那么清晰,明明没有感到刺骨的愤怒或是痛苦,她却感到自己丧失了一切气力。生活不会发生改变,可什么重要的事情终究被发现了,终究被当作自己这个人的一部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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