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美子,即アミコ,通常是取在次女身上(亚也有第二的意思),寓意着“美丽而谦逊的女孩”——如果是不认识亚美子的人,听见这个名字,一定会以为她还有个哥哥或姐姐吧,只有明知道不是这样的,因为这个名字就是她取的。

当纯哭哭啼啼地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都告诉明时,明意识到要想保护这个女孩——尽管她没有保护对方的强烈意愿,但如果对方一直都不惹人厌,又像现在这样愿意好好配合自己——光明;黑暗。这种划分可能非常可笑,不过似乎又比幼稚;现实,要更贴切一些。在黑暗世界中,依赖自己的同龄人,这可能还是头一个。

知道帮派的事情,生活中除了男孩、学习、玩乐,还有别的事物,有“不正常”的家庭,对“父母”这个词的印象不止是刻板印象化的严父慈母。这和自己身边的所有其他女孩都不一样,哪怕是杏子对家庭的恶意也更多接近于一般青春期的叛逆而已。但事实上孩子被剥夺的东西,不正常的生长环境,她对这些的了解都太过耽于幻想了。

未成年人无法从事一般工作,意味着未成年人需要“依附”于成年人, 而依附的实质意味着在家庭不和睦时未成年人几乎无从规划自己的人生——如果一个未成年人想独立生活,他不仅需要在难以找到工作的局面下,不公平地面对学费跟生活费,还得时刻面临社会上的干扰。所有来自社会的力量都会优先使你回到你的家庭,而你的家庭可能早就破裂了。你不得不流浪于两个“家长”之间,经受折辱跟飘忽不定的想法,你不能向他们要求约定,因为他们会说他们没有抚养你的义务——一切都是另一个人的问题!再退一步,他们也已经为你“付出”够多了,在你从小到大的人生,我没给你交过哪怕一次学费、生活费、饭费吗,我都已经给过你了,你还要向我要求什么呢?

固然可以说父母也很辛苦,他们负担着自己之外额外的一个新生命,在你婴幼儿时期也可能受到过一生中最大的精神困扰。但这一切都是他们的选择,他们抛弃你后也可以轻易找到一份全职工作继续自己的人生,而那个已经抛弃了,却因为法律原因而跟自己藕断丝连的孩子,可能将永远失去尊严。

成年,这两个字可以说是跨过了一道劫难。虽然很多人可能对此一无所知,但对有些人而言,从此可以尽可能少的与那个名义上为自己监护人,实际上却将钱攥得比命还紧的人联系了。彼此之间也早就谈不上有什么感情。而更为具象的磨难则是,那个人不仅在你记忆中未曾给你带来过什么温暖,反而还可能在你终于可以自力更生站稳脚跟时,以父母之名找你要钱要你偿还“养育之恩”,将自己一身的债务带给你——

明所见过的这些故事,比学校中的任何人更多。甚至于她可以说像姬野跟亚美子这样的情况已经是足够幸运了,她们最多只需要再熬两三年就可以作为一个被归还了所有基本权利,法律上的“成人”,为自己而活了。她暗地里调查过纯的家庭,知道对方父母的婚姻主要是由于感情原因破碎而不会给孩子留下金钱上的额外负担。至于姬野,其父亲投资的资产也全部来自于正规渠道,在宣布破产后结束了自己的大多数债务,剩下一部分亲朋好友的钱——有一些已经放弃追债了,剩下还找得到姬野母亲的部分,也全都由那个女人来挡住了,尽管还钱的手段可能会令姬野一时间难以接受——不过明已经看到过姬野的里垢账号,她认为这个东京来的大小姐应该也不至于大喊着“无法接受”就陷入精神崩溃。虽然在此之前似乎就已经出现了精神问题。

这些过于深入乃至于无情的判定都只会在明的大脑中独自转圈,她很清楚向任何人说这些话都会使她被社会上被认定为一个不正常的人,尽管身为黑道之女,可能本身就离此不远了,但为了说话而给自己找上更多麻烦就还是免了——加藤纯是一个麻烦吗?

在今天之前,明对加藤纯的称呼,就算思考时也一直是亚美子。因为纯这个名字太过于纯洁也太美丽了;明憎恨自己的名字,她感到一直都活在一个异常世界中的自己却被取了“明”这样一个名字是一种天大的讽刺,而她对纯也先入为主的,因为这种情绪而感到了尴尬,她心想或许从纯离家的那一天就在心中诅咒这个名字。因此,也因为保护纯的需要,明从手边《这里是亚美子》这本书中为她取了“亚美子”这个通常是次女的,美丽而谦逊的名字——尽管主人公的故事,可能是一个悲剧。

书中的亚美子是一个因为跟不上身边人步调,我行我素,即使自身没有恶意也被身边人所深深厌恶的女孩子。她给自己在母亲腹中夭折的弟弟立了一个墓碑,还邀请母亲过来看,她为弟弟没能出生而感到深厚的遗憾,也觉得自己将墓碑做得很好很漂亮,母亲却在知道这是墓碑的那一刻就崩溃大哭起来,从那以后,母亲一直都在养病。她给自己的家人带来了不幸,也因为自己的行为而使自己喜欢的男孩小范感到非常丢脸,给他带来了极大的困扰——弟弟墓碑上的字,是亚美子死缠烂打着对方,非要小范这个亚美子母亲的学生为自己写上去的。因为她非常喜欢小范的字,觉得那非常漂亮。

可是,明很喜欢亚美子。书中的“正常人”就像是自己生活中所遇到的那些同学一样,都是在谈着一些不知所谓的事情再奉之为常理的人。亚美子虽然活在自己的世界中,她对所有事情的做法却全然出自自己的直接感受,这一点似乎跟光明;黑暗,这种二分的世界全然不一样。如果让她知道自己所想的事情,尽管她不一定能听得懂,却一定不会因为这是不常见的而将之斥为异类吧——明对书中的女主角,名为亚美子的小女孩怀以这样简单的憧憬。

要说明是将这样的憧憬寄托于纯了吗?明一定会否认这一点,因为现实生活中的绝大多数人都无法像亚美子那样生活下去,希望一个人能永远像亚美子一样单纯地活着,也不能说是一种祝福。或许,明这是单纯地给予了加藤纯另一个美丽的名字。

就像她的父母一样,这是否是自己的不负责任呢?明无法回答这一点,因为她对纯所做的一切似乎都只是随性而为,就像前面所说的,加藤纯是渡边明身上的一个麻烦吗?明会给出否定的回答,因为她为纯所做的一切都完全只是她的下意识所为,远没有到需要考虑麻烦与否的地步。可如果真的有那一天呢,她会像纯的父母那样毁掉她吗?

直到今天之前,明都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她可绝不是一位好好先生,她是一点也不离奇的一位黑道之女,所有黑暗的想法会在她心中一点也不少地冒出来。或许她会比纯的父母更残忍,因为他们只是抛弃了她,而渡边明——在抽取女高中生出卖身体所换得的金钱,所做所为就像帮派的任何一个人那样。

单向度的好坏从来都像是浮于真空的讨论,因为明很清楚,无论姬野的母亲,还是纯都很需要帮派给予她们的庇护,而这份工作——也许旁观者能给出更好的选择吧,但明希望纯能继续读书,明希望纯不要风餐露宿,或是连家养的小动物都不如的那样赖在某一个监护人的脚边;自己一个人生活下去,对不少处于社会边缘的孩子来说是值得去牺牲很多的梦想。

这不是自我辩护。她完全可以吃掉加藤纯,就像在帮派看到过的许许多多的事例那样。只不过,或许是因为纯的那两声大姐头吧,明开始觉得,就算从今天开始“认真”地守护这个女孩,或许也并不是一件非常无聊的事情了。

纯这个名字,在一开始一定是纯粹的祝福吧。渡边明希望“亚美子”只作为这样一名神待少女在等待神的过程中的保护壳,等到她真正成人的那一天,她就可以作为加藤纯而不是亚美子,自己成为自己的神明大人,作为取回了自己所有权利的一个“人”而活下去。

神待少女与她们的神明之间,差异或许只在于“成人”这道隐秘的劫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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