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种很微妙的感受。
不想袒露自己的心事,不想见到其他人,想要一个人躲起来。
但这并非是自闭或是抑郁,因为胸口并不闷堵,反而隐隐有些发痒……就如早先所感受到的那样,想要舔舐发痒的伤口一样。
明明理智上想要一人独处,但情感上却仿佛在期待着些什么。
正是这样,极其矛盾的情绪。
她静静地盯着镜中面颊微红的少女,过了片刻,将手中的镜子放下。
希珀丝确信自己正处于那样的状态中。
但随之而来的,是另一个问题。
“……”
短暂的心跳加速之后,理性再度占据上风。
从目眩之中平静下来,想到刚才与特薇娅之间的接触,想到小姑娘柔软的双手覆上自己的眼睑,用着低缓而轻柔的声音在耳边同自己打趣的样子。
如果是在前世,这应该是影视剧主角才有的待遇。
但此时此刻偏偏落在了她身上。
想到这里,不由得抿了抿唇。
在几乎所有人都将她曲解为某种天才,给她贴上无法撕下的标签的时候,是特薇娅当着她的面,对那些质疑她的人说出——
她其实也是个寻常的女孩子。
寻常。
这曾经是个离她多么遥远的词汇。
那些将她曲解为某种天才的人,有相当一部分人嫉妒她所取得的成就,所以,为了寻求某种群体上的共同点,便将这样高高在上的头衔赠予她,以此将自己所在的小团体与她切割开来。
希珀丝非常明白,这实质上无异于一种孤立。
而曾经的她,也如此习惯了。
然而,和那些执意想要和她切割的家伙不一样。
特薇娅并不会和其他人一道,给她贴上这样那样的标签,反而将其用力撕下,然后用或笨拙,或蛮横的态度,紧紧抓住她的手,传递出了自己的声音。
“你只是个普通人而已。”
想起这句话的时候,目光落在打字机的某个字母上。
那是特薇娅名字的首字母,她刚刚曾经打了许多次小姑娘的名字。
“……”
默不作声地将手镜放在一旁,少女转过眼眸,看向桌上的打字机,看着纸张上面的文字,不由得轻轻攥了攥衣角。
只见开头一段,如此写道:
“……现与特薇娅·冯·霍亨索伦殿下正前往枫堡。在与目标接触的过程中,发现对方存在明显的态度分化:即对本人采取示好态度,而与本人敌对的其余对象,则表现出异于常人的攻击性……”
“具体表现为……(此处见附件)……因而,在目前阶段,仍无法下定准确结论。”
“可知其存在明显的讨好倾向,然而背后动机不明,仍需进一步研判动机。”
“……”
她收回目光,默默地咀嚼着上面的词句,手指搭在打字机上,思考着有没有什么不贴切的地方。
这正是与特薇娅有关的定期报告。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很快,等到希珀丝抵达安全局的枫堡机关之后,它就会被呈送至安全局有关官员的案前,直接影响他们对特薇娅真实意图的判断。
当然,显而易见的是,这也直接关乎到……某个小姑娘后续的平静生活,能否一直持续下去。
决定权正在希珀丝手上。
如果她在后续的报告中申明,特薇娅是“可被信任的”,那么安全局就会启动对她的进一步审核流程,并有可能在最终,将她发展为安全局的长期合作对象。
反之,如果在后续的接触过程中,认定特薇娅是“不可信任的”。
那么等待着小姑娘的,或许就是……
她默默地凝视着自己打下的内容,脑海里不自觉地闪过那天下雨时,特薇娅披着黑色袍子,在看到她之后,卸下一切坚强之后的宽慰笑容。
某一刻,那微笑倏地刺痛了她,让少女轻轻按住胸口。
她非常荒谬地,感受到了一种复杂的心情。
不禁想到,如果自己给特薇娅一个“无法信任”的评价,那么,她将大概率永远无法与特薇娅见面。
不由得微微咬住下唇。
为什么要干扰我的判断呢,特薇娅,她心想。
我已经给予了你回报,为什么还要像先前一样……对我如此亲密。
为什么关于我的一切你都知道得清清楚楚,而我对你却一无所知,甚至于我想要做些什么都做不到。
是你在……把我当作什么吗。
忽然觉得很不公平。
压抑着内心的迸发的情绪。
忽然迫切地想要找到特薇娅。
想要当着她的面,问清一件事——
为什么,要露出那样的表情。
少女低下眸子,披上衣帽架上的呢子大衣,无声地推门离开了包厢。
只是,心情绝不像看上去那般平静。
……
……
浓稠如牛奶一般的雾霭。
这是拉开包厢门之后,所见到的景象。
望着这样奇怪的天气,希珀丝并未多想,只是在大致分辨了一下方向之后,就迈开了步子,往餐厅走去。
然而,随着距离的不断拉长,疑惑并未随着时间而消失,反而变得越来越深。
具体来说,是一个人也看不到。
是一点动静也听不到。
希珀丝冷着眸子,心中开始评估周围的环境变化。
她知道情况有些不太对,心中猜测,或许是列车的危机离解决还远。
抿了抿唇,下意识地往灰色呢子大衣的内侧衣兜摸去,却发现那里空无一物,这才察觉自己这趟出来没有携带武器,因为总部已经和枫堡机关说好,等到希珀丝抵达枫堡之后,才会给她重新配发装备。
看起来情况并不容乐观。
心中生出这样的想法,催促着她看向窗外。
只见列车仍然平稳地行驶在铁轨上,似乎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下意识地扭过头,检查了一下身后的走廊,却同样没发现异常情况。
什么嘛……不会是自己想多了吧……
这样想着,转回来,刚想迈开步子的时候。
在已经放松神经的下一刻。
听到重物砸在车门上的巨响,飞速掠过耳畔。
紧随而来的,大约是一种由人类发出的声音。
但那声音破碎而嘶哑,听着实在是不像正常人类能发出来的声音。
“不……不要……求求……求求你……”
是女性的声音。
希珀丝先是一愣,继而微微有些意外,但面上依旧镇定如常。
只是顺着声音的方向走去——并非很远,只不过大约十来步,就走到了面前这个隐隐传出血腥味的包厢。
“……”
少女微微挑了挑眉,因为下面发生的一幕,实在是有些骇人听闻。
只见一名身着列车警卫服装的男人,正扑在一名贵妇人的身上,做出了近似啃咬的失礼行径。
凝神望去,见警卫衣服下的皮肤已经出现了大面积翻卷与溃烂,伴随着幽蓝色的晶体从皮肤下长出,似乎还隐隐闪烁着某种光芒。
某种直觉告诉希珀丝,这名浑身上下长满了幽蓝色晶体的警卫……似乎已经不是人类了。
看起来是不小的事端。她想。
“约翰……约翰……救我!”
贵妇发出声嘶力竭的吼声。
希珀丝下意识地想出手,但见到女人的腿上已经有一处咬伤,便抿了抿唇,选择了停在门外。
她听到另一名男人夹杂着恐惧与害怕的颤抖回答:“宝……宝贝……我做不到……我做不到……我……”
女人的声音愈发凄厉:
“他要咬断我的脖子了……他要……”
“啊啊啊啊啊啊啊!”
隔着观察窗,少女看到鲜血从女人的身上迸溅而出。
看到男人瞪大了双眼,然后瘫软在地上,努力地往后腾挪身体。
但如此窸窣的声音,很快便被啃食女人的那名警卫听到。
那名警卫转过来的时候,狰狞的面孔,让希珀丝几乎心脏停跳了一瞬。
反抗是徒劳的。
如果硬要打个比方,那样的面庞,可能就和前世丧尸片里所出现的行尸一样:只剩下眼白的双眼,还有深深凹陷的眼眶,与渗着黑色污血的伤口,以及仿佛是嵌在皮肤里的幽蓝色晶体。
直到这一刻,希珀丝终于确信,这名警卫的病症,是“星异症”。
这是一种由于有害星能粒子导致的感染,安全局对这种病症所知甚少,唯一的案例,还是前不久,由她哥哥从精灵治下的奥索乐共和国传回来的报告。
那是一份堪称在奇幻文学的报告:一名负责与安全局接头的线人,在充满了有害星能粒子的环境里,皮肤上凭空长出了大量的幽蓝色晶体,并伴随着失去理智,对旁人进行无差别的攻击的附加症状。
如果不是刚好看过这份报告,她对面前行尸的举动,将同样一无所知。
然而,男人接下来的反应,则让她有些意外。
也彻底打消了,她想要进去救人的冲动。
“妈的……婊.子……!”
在女人破碎的哀嚎声中,希珀丝忽然听到了,男人恐惧中夹杂着愤怒的大吼:“怎么会碰到你这种婊.子!我的老婆……我的老婆还在家等我呢!”
少女平静地后退了一步。
没用的,她心想,这样的无能狂怒,只会招致那名已经转变成星异症行尸的,警卫的注意。
希珀丝对这样的男人给不出评价,唯一的行动,就是静静地待在原地,看着那具行尸踉跄地扑了上来,将那名男人彻底控制。
很快,行尸便抓住了几乎失去行动能力的男人。
紧接着,又是一阵破碎而痛苦的哀嚎声响起,那名丧尸终于咬穿了男人的脖颈。
直到此时,少女将包厢门拉开。
在无人注意的时候——或者说已经没有人类注意的时候,她弯下腰,推了推眼镜,平静捡起行尸生前掉落在地上的杠杆式步枪。
这种采用起落式闭锁枪机的步枪,曾经在接受安全局训练的时候用过几次,眼下虽然有些不是时候,但没有武器的时候,将就着用一下,也并无不可。
少女抓住枪管,举起步枪,抵肩托腮,实木枪托的冰凉触感传来,随后将觇孔套上准星,对准了那具行尸的头颅。
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是安全局的大胡子教官看了也要夸一句老行伍的水平。
食指的指腹用力扣下扳机。
一枚.402口径子弹的弹头应声飞出,面部肌肉下意识地绷紧,后退半步,硬是吃下了这一发子弹的后坐力。
而在硝烟飘出,枪口上扬的余韵里。
巨大的轰鸣声换来的是无与伦比的威力,像是一柄锤子,弹头直接将行尸的头削去一半,还顺带着撕开了其身下那名男人的头颅。
一声枪响之后,两颗头颅应声开裂,炸开的组织碎块飞溅,喷得到处都是。
渣男的下场……罢了。
希珀丝沉默地拉动杠杆,冒着白烟的弹壳从枪膛中飞出,落在被血濡湿的地板上。
将行尸身上的那条子弹带扯了下来。
然后从上面取下另一枚.402的子弹,压回后方的枪膛,微微喘气的同时,再度抓紧枪管,用力合上杠杆,完成上弹。
原先以为这是对伉俪情深的爱人,没想到却是一对各取所需的奸夫淫.妇。
这样的人她见得很多,他们并非在享受与他人相处的过程,只是一昧地索取,一昧地想要填补自己内心的空虚。
对于他们来说,待在一起的那个人,可以不是特殊的。
只是因为那个人刚好出现在那里,所以将自己的内心投射在了对方身上,产生了不切实际的幻想。
这样的感情如同海市蜃楼,虚幻而飘忽。
她不想被这样对待,哪怕这样能让她切实感受到“自己”,而并非一堆标签的混合物。
她无法接受自己被当作某人的投影。
也正因如此,必须要找到特薇娅,当面和她问个清楚。
少女默默打定主意,起身拉门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