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滨海的小城里,总是少不了雨天。
雨是这座滨海小城的囚笼。
楚子航站在少年宫的门口,手里握着一把黑色的伞。
雨丝细密,像是从天上垂下的银线,轻轻敲打在伞面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他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银丝顺着伞骨滑落,滴在他的鞋尖上。
鞋是新的,黑色的皮鞋,鞋底还没有磨出痕迹,像是他此刻的生活,崭新却带着某种无形的束缚。
少年宫的门厅里传来隐约的钢琴声,断断续续,像是某个初学者在笨拙地练习。
楚子航的脚步顿了顿,目光扫过门厅里那些五颜六色的海报,上面写着“少儿绘画班”、“舞蹈班”、“围棋班”之类的字样。
他的目光没有停留太久,便径直走向楼梯。楼梯是木质的,踩上去会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像是某种古老的叹息。
在少年宫二楼的落地玻璃前,楚子航看着雨滴冲刷这座灰蒙蒙的城市。
空调冷气在玻璃上凝出一层薄雾,他用食指划出缝隙。
楼下露天篮球场积着水洼,圈圈都是涟漪。
穿红色球衣的男生们骂骂咧咧收拾器材,像一群湿透的鹌鹑。
剑道馆的木地板在身后发出规律的吱呀声。
十七点四十分,第三场击剑课应该结束了。但今天有些不同。
“刺!再刺!手腕抬高!你当这是切菜吗!”
教练的吼声里混着金属撞击的脆响。
楚子航转过身,透过剑道馆的磨砂玻璃,看见两道剪影在快速交错。
高大人影的竹剑掀起气浪,矮小身影却总在刃锋及体的瞬间化作流云。
楚子航推开剑道馆的门。冷气扑面而来,点缀些松香和钢铁的味道。
场中央,穿白色击剑服的少女正摘下护面,金发像融化的黄金淌在肩头。
她的剑尖垂向地面,一滴汗珠顺着下颌滑进领口,在聚光灯下折射出细碎的光。
“同学,现在闭馆了。”
教练擦着汗走过来,剑柄上的胶皮还在冒着热气。
“我找王老师。”
楚子航的视线掠过教练肩膀。
少女正在解护手,苍白的手指缠绕着绑带,腕骨凸起如冰棱。
她才出汗的睫毛上就凝起了霜气——这个季节的冷气开得太足了?
“老王早调去总馆了。”
教练把面罩夹在腋下,“你是他的学生?”
“是的。”楚子航看见少女突然抬头。
她的眼睛是淡淡的碧绿色,像冻在琥珀里的嫩芽,这种瞳色不该出现在亚裔脸上。
女孩是个外国人,这个滨海的城市倒是确实不缺外国人。
教练还想说什么,少女已经拎着剑袋走来。帆布袋的边缘磨损严重,像是上个世纪的古董。
“明天见,陈教练。”
她说普通话带着古怪的韵律,每个字都咬在舌尖,这更坚定了楚子航的想法。
玻璃门晃动的瞬间,楚子航听见金属嗡鸣。
她是个奇怪的家伙,似乎很久以前,楚子航的身边也有着这样的家伙,像是一个女孩,但他不记得。
既然王教练不在,他就该离开。
次日早课,仕兰中学高二A班的班主任敲了敲讲台。
粉笔灰扑簌簌落在楚子航的课桌上,他合上书。
抬头就看见那个金发女孩正踮起脚,站在教室门内打来的晨光里。
校服外套松垮垮搭在肩上,露出里面的立领衬衫,纽扣系到最上面一颗。
“德国来的转学生,伊莎贝拉·蕾瑟卡。”
班主任用三角板点点黑板,为她介绍到。
粉笔在“伊莎贝拉“四个字下划出白痕,意思是她更希望同学这么称呼她。
窗外的梧桐树突然沙沙作响,早蝉集体噤声。
“请多指教。”
她把课本放在楚子航的邻座,背包露出来的课外书脊上,烫着德文标题。
阳光穿过玻璃,在她睫毛下投出细密的阴影,像结霜的蛛网。
能到仕兰中学的家伙,家境自然不会差,这个容貌姣好的外国妞转到高二这种阶段,实在人难以理解。
楚子航身后的男生们,都窃窃私语起来。
“这洋妞什么来头,怎么高二转学过来,真打算参加高考吗?”
“人家怕不用受高考这罪,说不准就来玩两天,明儿又拍拍屁股走人。”
随后,两个人居然聊起了他们自己的未来。
一个说父亲给他找好了路子,高考同样并没什么压力。
可楚子航知道他想跟着班上另一个女孩去陌生的城市,故而多半只是在拿父亲打趣。
楚子航的“爸爸”也为他做了很多的打算,出国读本科,回来再一点点接手他的生意。
每一步都规划得到位,做的和他过去一样出色。
只是楚子航都拒绝了,可那人全然不生气。
他的“爸爸”离过婚,又忙于工作,总觉得对家庭有所亏欠。
每周固定地挤出时间,陪家人吃饭,逛街,看电影。做得和他生意的应酬一般,用心且规律。
对楚子航的反对,也是欣喜大于恼怒。
两只眼睛咪成一条线,带着笑意问他有什么打算。
但楚子航也不清楚,自己要做何种打算。
他脑袋里的风筝线断了,黑色的头发只能在风中凌乱。
因为他再也找不到高架桥上的男人。
想到这里的楚子航抬起脑袋,发觉没在听课的并不止他们三个。
领座的转校生正拿着一只便宜的黑色签字笔,在练习本上涂涂画画。
“你也在少年宫学剑道?”
她边画边开口,用着奇怪的腔调。
虽然她没抬头,但楚子航清楚是在和他说话。
“小学的事情。”
“原来如此。”
交谈就在几句话之间结束,楚子航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他们并不熟悉,仅偶遇过一次,也就并没有聊天的话题。
楚子航瞥了眼邻座正在忙碌绘图的右手,上面没有练剑的老茧。
但在少年宫时,楚子航看见的剪影里,她用右手持剑。
那只手抬起来,正让他看见横线齐整的本子面上长着一株漆黑的树。
楚子航不可能会忘记这个图案,只是上次见到的时候,还是在暴雨狂风之间。
和男人舍命护住的箱子上,如出一辙的纹章——半朽的世界之树。
少女的笔尖随即又落下,刺破树根的某个节点。
男孩突然听见遥远时空中传来引擎的轰鸣。
那辆永远迟到的迈巴赫,仍在暴雨的高架桥里,碾碎现实与虚幻的边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