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面对这令人熟悉的嗓音,以及不那么令人熟悉的、略带点戏谑和阴阳怪气的腔调……芙蕾雅表现得毫无反应,只是一双淡灰色瞳孔仍在远远望着,透过摇曳的浓烟、穿过废墟间还在燃烧不息地橙红火焰,沉默地落在那战场中心的人影身上。
“你的目的是什么?”
许久的沉默过后,芙蕾雅突然这样发问。
虽然……他们此刻其实距离甚远,就像是隔着山腰,按理说非得要扯着嗓子大喊才能交流。
但即便如此,她发出的声音却是不高,甚至有些过于轻柔——仿佛他们之间并不存在什么所谓的隔阂和距离,所以仍只当做是面对面般的发出声音——好像叶子一样轻飘飘地落下……
而事实上,与之相隔甚远地增殖体耳中也的确听了个清楚,并紧接着再次抬高声音反问:“病人还能做什么?”
如是,芙蕾雅再次沉默下来。
她那两条英气的眉毛略微靠拢了些,随后紧接着,却又迅速舒展开来……
与此同时,增殖体深褐色的瞳孔不着痕迹地一动,远远眺望到芙蕾雅身后跟来了两道身影。
……
“……芙蕾雅?”
叶熠快速翻上废墟外圈还算完好的围墙,看见芙蕾雅修长的身影略微顿了一顿,接着才伸手将跟在后面的白月拉了上来。
而白月的反应就明显比叶熠冷静地多了……或者应该说早就习以为常了……只见她在围墙上坐稳,继而看到芙蕾雅的背影,下一秒便用眼神示意自己来应付——先行一步跳下围墙,走近上去。
“你的外出申请,我昨晚就已经提交上去了。”她似是刻意在提醒什么般的说道。
于是芙蕾雅点点头,紧接着也反过来提醒她一句:“那东西,刚才已经吸收了不少能量。”
“这就要到临界值点了?”
“还没,但应该也差不太远了。”
芙蕾雅撇了眼二人腰间的佩刀,旋即正色说了句:“恐怕我们必须在这里留下他了。”
“……”
如此,白月下意识看了眼叶熠,试着做一点眼神上的交流,但最后却还是由自己来做了决定……
“你的能力能控制住他吗?”
她的右手轻轻放上刀柄,拇指扣进末端处的按钮、解开了刀具的机械闭锁。
“没试过,但应该可以。”
芙蕾雅眼睛一撇,看见叶熠紧跟着解开安全锁……随后嘴里虽然是说的尽量严谨,但实际语气却还是多少有些自信的样子。
其余赤脚医生也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
……
“倒是来的及时……”
增殖体远远望着那三人,心里嘟嘟囔囔,当即四下观望了一番……
似乎还没有其他人手赶到,但恐怕也不会间隔太久。
原本这里的环境应该说还算有些复杂,不过现在的情况,倒是已经完全被夷为平地,不太适合游击一类的策略……
而且,似乎也不那么好逃……
那这么一来该怎么做呢?
最好的方法似乎只剩下先绑个人质……然后再做周旋。
“……”
“不……不对。”
增殖体忽的皱眉,一眨眼间,所见的画面竟是瞬间天翻地覆……
巨大的黑云黑日,挥舞在淡薄橙光下的参天触手,焦黑的土地蠕动着吐出许多尸首,又仿佛被什么旋风卷起般骨碌碌的滚到一起、堆出一座京观。
他看到了阴影中潜藏的恶兽,瞥见了黑日下似有蝙蝠状的翅膀扑打……但他知道,这些都是假的。
所以他愈发冷静下来……
“事实上,如果强行以伤换伤、然后执意要走的话,我又很大的机会逃离现在这个局面。但即便如此,我却似乎下意识忽略了这个选项,反而优先做出了应该死磕的决策……”
“这不对……非常不对。”
“是‘她’在影响我……某种能够直接影响思维和认知的疫病……”
“而眼前这个看起来过于花哨的场面,实际也是在对自己的真实目的——是为了不让我逃走而做的掩护……”
增殖体清晰地意识到了问题所在,但即便如此,他却仍没有后退。
对他而言,无论眼下是对方影响后的结果也好,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也罢,他此次暴露行踪后的目的都始终明确,并不与对方的诉求有什么冲突,甚至是可以共存。
此外……
“时间或许已经不多了。”
他心里如是说着,抬脚走向那三个身影消失前的方向。
一时间,黑风大作……
那凛冽的风好似凝成了实质,卷席着大地、砂土与碎骨,呼啸着笼盖天地,又好似巨蛇朝着增殖体袭来,彻底淹没了那渺小的身影……
他什么也看不见,看不清……唯有身体各处感受到好似碎玻璃划过、碾过的刺痛,但与之相对的,他身上却也始终从未出现过任何伤口——一切都只是假象。
唯一真实的,是他脚下碾过碎石与尘土的触感,是偶尔迈上平地却突然踏空的失衡……他已经无法相信眼目,唯独能确认的只有直觉和自己。
于是在这一瞬间,忽然有风开始异动……
在那大片大片尖啸着的黑风中,霎时闪过一丝锋锐——无形无质地飞散过来,吹立了耳下的细白绒毛。
下一秒,一道血痕便从增殖体的喉结位置一点点张开,流出仿佛能燃烧般鲜红的血液……他甚至没能因此感知到疼痛,只是通过血液在皮肤上流动所带来的些微瘙痒,这才终于察觉到自己所受的伤害。
而这道伤口,明显愈合的慢了许多……
——他们已经近在咫尺了吗?
增殖体看不见,但还是瞬间意识到眼前大致是个什么状况。
而与此同时,下一道血痕也已经在他身上浮现,截断了右脚脚踝的肌腱……
他开始失衡,朝着右边倾倒。
但于此同时,他也正朝着某个方向伸手——那是看似空无一物的天空,是黑日下被风卷成碎片状的残云——可他目光仍旧平静,只好像就是要抓住那风,要抓住什么遥远缥缈的理想一般,冷静地朝着那个方向握紧……
如此,他的手心缓缓渗出一滴鲜血,从空中坠落,打在他深褐色的瞳膜上。
而一柄锐利闪烁的刀刃,也已被他的紧握着的左手、以及鲜血涂抹出一丝轮廓……
而后他右手撑地,以此为支点让腰部发力、扭转,几乎是用折断了部分关节的程度向上踢出一脚。
他听见了一声闷哼,紧接着,自己的腹部也多了一个微弱的洞口、能明显感受到是有什么东西穿透进来。
但若真是这样……那现在场上已知的两把刀,也就终于都在控制之中了。
“哼……”
他似乎发出了若有似无得笑声,随后仍旧借着惯性继续拧动身躯、再一次用自己的肉身卡住贯穿其中的武器,旋转着一记凌空飞踹夺剑。
而后,面对着紧接而来的漫天触手,他选择开始起舞……
——那就好像是芭蕾演员在肆意展现着身体的柔韧,又如求偶的白鹤,独自在笼罩天地的黑幕中、在火与废墟的环绕下孤独摇摆。
他紧握着剑刃的左手肆意挥洒出鲜血,在半空掷出弧度,好像泼墨作画而来的朵朵红梅;
他腹部贯穿的刀刃仍旧反射着寒芒,此刻却也都成了夜幕下的明星,孤独的、在黑暗中闪烁不停。
由此,他愈发肆意而狂放的舞蹈起来——每一次摆动四肢,都精确地打击、或是穿过那些令人心底发寒的深紫色触手。
他一边舞蹈,一边在前进;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狂,越来越狠……直到彻底带起一阵凌厉之风,直到终于迎来一丝锐利的破空之声——增殖体,挥舞起了那把剿灭疫病之剑。
他剑舞带起的是凌冽而优雅的寒芒,拖拽起的光影都仿佛足够印刻上书法大家的卷案,仿若游龙戏走,似是银蛇狂舞……
如此,便最终刺出一剑。
他似是有感而发,口中轻吟:
“旅居人间十八载,只见红尘……不见君!”
一瞬间,好像眼中所有的东西都被清空成了黑色……没有触手,没有狂风,没有黑云压境,没有遍地骸骨与磊山的京观,甚至不再有他自己。
这里……只剩下一柄利剑。
一柄闪烁着、仿佛要驱散所有黑暗的,直刺出去的利剑!
他似乎已经完全融入其中,已成为了这把剑的一部分,然后全凭着直觉刺向他的目标……
于是转瞬之间,贯穿肉体的触感就清晰从剑中传来。
而与此同时,数把利刃也洞穿了他的身体、令他哇地吐出一大口鲜血……
一时间,所有的虚幻表象都如退潮般散去——此地仍是火焰未尽的废墟,碧蓝的天空似乎从未被什么东西污染过清明……
增殖体沉默着,终于恢复些许明亮的瞳孔缓缓从满地红与黑的鲜血中上移,并最终落到了叶熠的脸上,以及那双始终躲在他身后的灰色眼眸之中。
是叶熠挡下了这一剑。
而赶过来的其他赤脚医生们各自出剑,好似用无数钢钉贯穿其身、彻底为这场战争落下了胜利的旌旗。
……
至此……
潜藏着巨大危险的增殖体终于在一片连环突发的混乱中落网,而所有事情,似乎也都真的因此得到了妥善的解决。
虽然……
整体事态的全貌仍然称不上明了,而事实上,也的确还有诸多疑点仍未解决……但总而言之,眼下似乎都已经是人们能想象到的最好结局,完全是可以接受的结局……
或许是这样没错吧。
叶熠看着增殖体彻底垂下不再动弹的头颅,如是心想着,却又总觉得有些异样。
于是,随着身上伤口以肉眼可见速度的恢复愈合,他也随之本能地缓步移动起来。
在疫控局的押送车辆前、红蓝交替和警示铃声的背景下,最后地、深深看了眼这个跟自己相貌完全相同的怪物……
“……”
“哼……”
他听见了若有似无得笑声……
看到了“自己”侧脸上的、嘴角的微妙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