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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常言,天下有众灵,世间有众生,而无论是天地还是生灵,皆来自远古的一场爆炸。
天地之外的无尽“归墟”生出异变,清气上浮、浊气下沉,又有无穷造化生出灵性,孕育了最初的道祖,而道祖伸出手去,接住了爆炸的余韵,这才塑造出了如今的五洲四极、云上群星。
村里的老狐狸都会讲这个故事,村里的小狐狸也都喜欢听这个故事,它们会缠着毛发稀疏的老狐狸追问后来发生的事情,继而接触到上古群仙、三界六道,这时,老狐狸们也会乐呵呵地解答他们的疑惑,有时也会有搞怪的坏狐狸故意讲起细节,拉长节奏,钓足它们的胃口。
而每当他们对另一个问题产生好奇,指着天空问云朵上的星星都在哪里时,村里的老狐狸和坏狐狸都会沉默下去。有时是一声长叹,有时会情绪复杂地解释背后的错综复杂,压抑得让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狐狸们也噤了声,不敢再问……
但这一切都和小白没有关系。
她对这些嗤之以鼻,既不好奇玄之又玄的神话故事,也不对那导致长辈沉默的问题心存敬畏,哪怕最开始她也曾疑惑过——不就是没有打过人类,被赶进天下各处的“洞天福地”里了吗?这有什么说不得的?
失败就只是失败而已。
过了很多年,被村里的老狐狸教训了很多次之后,小白才终于明白失败不仅是失败那么简单,它还代表了屈辱,代表了无能,代表了很多事情……那又如何呢?
她生而顽劣,性子乖张,从来都吃不得亏,被玩伴拱翻就要咬得人一嘴毛,被老狐狸训斥,便要将这些事情宣扬得村里狐狐皆知,从此不再是秘密。
于是她又被老狐狸们打了一顿。
这一次还惊动了村长。
村长是个不得了的狐。当全村狐狸都拖着毛茸茸的大尾巴时,他屁股后面什么也没有;大家都用四个爪子扒地时,他能用两条腿站起来,老高老高。而且,他还穿着一身平整的毛,从前爪披到后脚边。小白可以用爪子扒着往上爬,蹭他光滑滑的脸——很舒服的。
所以村长是小白最喜欢的狐狸。
她委委屈屈地趴在村长脑袋边,既不说话,也不嘤嘤嘤地叫,期待着最喜欢的狐狸来安慰她,然而那天的村长似乎格外的忙,他的爪子很灵活,所以能拿起来怪异的尾巴,能在白白的东西上画黑黑的线。
小白很懂事,所以小白不说话。
她就这么委委屈屈地等着,直到狐狐大睡,口水流到村长平整的毛上,弄湿了那些黑黑的线。
小白被村长叫醒了。
小白也被村长教训了。
小白决定不要再喜欢村长了。
把她放到平平整整的窝里后,村长又端来了一只拔了毛的金黄烧鸡。
小白又喜欢村长了。
她用爪子按着,撕扯啃咬着香香软软嫩嫩的鸡肉,村长就在一边看着她的动作,突兀、忽然又很奇怪地问了她一个问题:
“小白,你想去外面看看吗?”
“唔?”嘴巴鼓鼓的小白抬起头。
“你先吃吧。”村长摸着她的脑袋,然后才接着说,“村子这么小,你也好几岁了,是不是早就觉得烦了?”
“呜呜,某游……”小白含糊不清地说。
她很讨厌村子里的老狐狸,但也很喜欢村子。
喜欢这里的草窝,喜欢那些跟屁狐,喜欢为非作歹去欺负新的小狐狸。小白是只聪明的狐狸,她很早就知道老狐狸喜欢敷衍小狐狸,什么“去了很远的地方”“要过很久才回来”就是它们粉饰死亡的词汇,从此就对类似的词汇非常敏感。
“离开后还会回来的。小白不也经常离开自己的窝,跑到别的狐那里玩吗?”
“唔?”小白的耳朵动了动,暂时放下被撕扯成条的鸡肉,歪头看来,然后又低低地“姆”了一声。
“会回来的。小时候,你绕村子跑一圈要很久很久,现在不是也很快了吗?”
“嘤嘤。”
小白很相信村长的话,她觉得,村长似乎是想让她出去的。
她低着头继续猛吃,听到村长的话在耳边响起:
“外面的人和狐都有名字的,小白,你也该起个名字了。”
想了想,他又补充了一句:
“用外面的语言,不是狐狸叫。”
小白很喜欢小白这个名字,村子里都是红色的狐狸,只有她天生是白色的,非常独特,很有面子。
但她还是嘤嘤叫了两声,很随意地给自己取了个名字。
大家都是狐狸妖怪,那就取一个妖字。
今天晚上的月亮很圆很大,小白是狐生第一次看见这样的银月。
她大概是喜欢月亮的。当然,也可能只是因为,在这片隔绝于五洲四极的洞天内,唯有日月往来无私,昼夜巡梭。而当夜幕隐去,一片幽暗间,她也只能见到月亮。
所以,第二个字就叫月吧。
小白就是妖月。
妖月就是小白。
……
从那天起,妖月离开了长大的村子,和很多很多一样的小狐狸一起被送到了一座明明亮亮、高高大大的院子里,它们趴在地上,等着很多和村长一样皮肤光滑的狐狸上来,把它们带进一个黑漆漆的洞口检查。
路途遥远,她只能依稀记得有好多好多个日升月落,昼去夜来,甚至是一群点在黑幕上的亮点点,像是缩小很多倍的月亮。所以她来到这里的时候也昏昏沉沉,没什么精神,直到被两条腿站着的狐狸带进那个山洞里,瞧见那人身蛇尾、手中托举石头、黄土的木像放出华光,垂落在她身上为止。
许许多多的狐狸和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妖怪涌了出来,围着她喜极而泣,从那些不成文章的词句中,她终于拼凑出了现状。
她是一只天生的八尾狐。
妖月翘了翘屁股,摆了摆尾巴,只觉得他们实在是瞎了眼睛,自己明明只有一条雪一样尾巴。八根尾巴都要长在屁股后面,那该多丑啊。然而她的想法实在不够重要,一只嘤嘤叫的小狐狸总是被认为不懂事的,事实证明,妖月后来也觉得自己如此。
当然,八根尾巴真的很丑,这一点想法,她并没有改变。
……
如今是绝地天通、仙神隐寂后两万年,妖族式微,纵使彼此之间放下仇恨携手共进,仍是被人类逼入了各处的隐世洞天内,许许多多的妖族长者仍在盼望有朝一日重现过往荣光,将希望寄托在了妖族的后辈身上。
妖月就是那一代妖族最出众的小辈。她留在了那座宽敞明亮的大殿,跟随着妖族的长者们修行。
在过了好些年之后,直到她度过妖族的化形六劫,修成人身,妖月才知晓昔日那个地方的名字,知道它曾是上古之时属于妖族圣域,是与道祖、世尊等远古仙神其名的娲皇居处,是过往辉煌的残影,可以叫娲皇宫,也有人称其“栗广之野”。
妖月对这些古神话没多大兴趣,更不详细了解,便以娲皇宫称呼那座巍峨高大的建筑,以“栗广之野”称呼承载了娲皇宫的洞天。
优秀的年轻人总是有许多特权,妖月的性子也称不上谦逊,便大大方方地用着使着,她性子娇纵,从小就很是自我,因此搞出过许多乱子,惹出过妖族长辈都要抖三抖的乱祸事,却也结交了不少脾气相投的好友。
在妖族,在那诸多以法阵相连、各自独立的洞天内,她是一顶一的风流人……狐狸。
就连并未迁入洞天,仍然停留人世的青丘狐族都来人拜访过她,对面的人谦逊有礼,胸怀坦荡,然而妖月却一眼就看出了他们的来意,无非就是想给她留个好印象,攀个亲戚,最好自己过去再留下只小狐狸。
妖族的观念与人类有很大不同,妖月自幼和一群人形都修不成的玩伴嬉戏,在这方面尤为“惊世骇俗”,并不抵触,却也觉得麻烦,觉得影响了自己玩乐,便一口回绝了。
彼时的人间,弈天阁尚且避世,只是偶有传人行走江湖,哪里有一位上三境的神仙排榜做评,得罪天下人?然而纵使没有天地人三榜,也总有各种渠道让人知悉天下英雄好汉,妖族也不例外,倒不如说,正因为他们不入人间,这才需要了解天下事。
在狐生的很多很多年里,妖月是听着两位仙人的传说长大的。
一位是东土圣朝的开国之君,“圣君”姬远。
一位是东土剑宗的立派之师,“剑祖”任病身。
祂们是五洲四极最最厉害的人物,是在绝地天通后仍能证得长生不朽的修士,是人们口中的人世之仙。宛若天边的大日与银月,是修士们仰望却不敢触及的目标,是具象化的神话故事。人们编排着祂们的过往,悉数着祂们的成就,然而就连最最出格的小册子里也不敢肖想故事的主角、看客的代入者与其并肩。
——真是丢脸怯懦,让狐不齿。妖月这么想。
在她百岁诞辰那天,外界传来了一个让人世震荡的消息。
“圣君”与“剑祖”,纷纷隐世不出了。
祂们很多年前便再无音讯,再不出手,如古往今来许多神仙人物那般。有人传说祂们在天外交手,同归于尽,亦有人称祂们突破了更高的境界,还有风言风语说上三境都有“隐疾”,所以寿与天齐的祂们才会如两万年来所有的神仙那般从人间消失……真相如何无人知晓,但妖月的心弦却在那一刻被勾动了下。
就像是肆意在原野上奔跑的狐狸,突有一日撞见了日月消失,于是闷头打转,心底头一次生出好奇。
她决定走出妖族掌控的洞天,亲自去五洲四极转一转。
并未通知任何师长和好友,妖月简单做出了决定,又迅速离开了娲皇宫,回到了昔日的村子,向着已经生出皱纹,脊背佝偻的村长辞行。
她笑着说自己打算出去转转,之后一定会回来,又抱了抱那些新的小狐狸,烧了烧它们本就红的像火一样的尾巴,然后就在村长唠唠叨叨的“收收性子”“要记得伦理道德,要像人”的叮嘱声里飘然远去,浑然未放在心上。
这是妖月第一次踏足尘世,心中满是期待与向往。
她觉得,这个世界看她,应当也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