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手上只有一张地图残片，但苏晚天硬生生靠着这残片猜出了剩下部分的地图，锁定了一个地点，那是一片久负盛名的大湖，宝藏就在其中。最宝贵的东西藏在最显眼的地方却无人问津，说来还带着那么一份戏剧性的色彩。
那天晚上之后，苏晚天再没提起过所谓的“梦境”一说，陈经年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放弃了那个想法，还是单纯将其憋在心里……但，他觉得自己并没有那种一番话就能让人放下执念的口才。
没错，执念，苏晚天的想法，简直可称执念了。虽然只是一次交谈，但陈经年能看出来，他很早以前就有着这样的想法了，而且也一直贯彻着这种想法，他会审视自己，审视旁人，甚至是自己的父母和东方月，思考其中是否映射了“梦境”的些许逻辑。这个“很久以前”具体是多久之前，陈经年无从得知，但他认为，那必然是这个梦境出现的那一瞬间。
他无所谓真假，倒不如说，是假的更好——虽然不曾说出口，但这是陈经年心底里的想法。
如果是假的，那么母亲其实就没死，如果是假的，苏晚天照样存在于现实世界，自己仍然可以和他成为好友，如果是假的……他简直能想出无数件好事来。
如果说，苏晚天是因为执念而认为世界为假的话，那么他就是出于自身的情绪、利益，觉得世界最好是假的。
而与他们截然不同的是，东方月显然非常满意如今的人生——无需去问也能从那张每天都神采飞扬，笑意吟吟的脸上看出来。
她家庭美满，父母幸福，有靠谱的青梅竹马、值得信赖的至交好友，有纵横天下来去自如的实力，她梦想走遍天下，便能走遍天下……这样的人生，谁希望是假的？而若是梦境与现实相反，东方月在现实中又该经历过怎样的人生？
若是把虚无缥缈的梦境之说在她面前说出口，对方恐怕会人生第一次地大发雷霆吧？
因此，苏晚天和陈经年都默契地没有去提那天晚上的闲聊。
在没有证据证明之前，这些终究也只能是猜测。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彻底让陈经年改换了主意，“背叛”了苏晚天。
……
仙人的宝藏显然不是那么好找，尤其是当这个宝藏跟“坟头”没什么区别的时候。三人在那片湖泊周遭停留了半月，始终不得线索，虽说那宝藏十有八九是在湖底，但这湖泊广大无边，靠潜水得找到猴年马月去？
不过这里风光大好，哪怕不去寻什么宝藏也是绝佳的赏景胜地，三人便暂时安下了心，没去思考什么太过遥远的事情，免得身心急躁。
但是，转机就在某个时候悄然出现了。
某天，外出上山打算打些野味的陈经年遇到了一个女子。对方一身月白宫裙，金黄竖瞳，貌美得不似人类，身后还拖着长长的尾巴……毫无疑问，那是货真价实的妖物。
陈经年被吓得不轻，哪怕对方只是浑身染血倒在林间，一副神志不清的样子，他也有种世界观因此而碎裂的感觉，难以想象真的有妖怪出现在了面前——那明明是相当貌美的女子，然而他仔细看去，却只觉得自己看到了与猛虎、山狼、狐狸近似的兽物，那种美丽与人类女子的美截然不同，带给人一种仿佛冲破了某种禁忌的似人非人之感。
之后，就像许多俗套故事中的一样，陈经年把她带下了山，带回了客栈，交给了同行的东方月照料——这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救命恩人吧。
然后，就像是大坝决堤，江河改道，陈经年，以及余下两人的人生轰然指向了另一种可能。
那女子苏醒后，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妖月”。
此时此刻的三人完全不知晓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而被凡人救了一条性命的妖月也并不缺乏报恩之情，在得知三人的目的是湖中宝藏后，就主动提出要帮他们取得此物。
尽管对这来路不明的狐妖心怀警惕，但仙道的诱惑是实打实的，不管是想要继续游览天下的东方月，还是执着于找到证明这个世界是梦境的苏晚天，抑或者只是单纯跟着他们闯荡江湖的陈经年，都没有拒绝这份报恩之情的理由。
而在这个过程中，他们也逐渐了解到了世界真正的面貌，广袤无垠的五片大洲，无法逾越的四座极地，林立的宗门，如沙的门派，以及遨游天地之间的修士，无一不让人心驰神往。
妖月出手相当大方，除了这些常识之外，还交给了他们一本据说是修仙界通用的修炼法门，名气相当简单，《炼气经》。东方月的天赋之高，简直超出了他们的想象，拿到这本功法不到一周之后，她就成为了让重伤的妖月也愕然不止的第五境修士，但这个速度具体有多快，对修仙界尚不清楚的三人无从得知。
只有妖月暗自心惊，觉得自己机缘巧合之下，竟然遇到了一个上三境苗子……不，板上钉钉的上三境，甚至有可能踏足真正仙人境。
趋吉避凶乃是人之本性，兽之本性，于是，她开始主动和东方月交好。
身为千年老妖怪，她很快就和本性单纯的东方月成为了朋友，而在另一边，对于宝藏的调查也在稳步推进，他们已经锁定了湖底的一处岩壁，传说中的仙人尸身就藏在其中。
在做好准备之后，三人一妖便进入了水中。
意外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也许是传说中的仙人死后仍能不朽，也许是他的尸体生出了新的灵智，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狂暴水流席卷了他们，强行让人分了开来。
东方月抓住了苏晚天，而妖月在抓住了陈经年。
成为修士后，哪怕在水底遇到暗流与风暴也不至于毫无应对手段，东方月与苏晚天很快就重获了平衡，进入了秘境之中。他们青梅竹马，配合默契，一路过关斩将，终于进入了珍藏有宝物的密室之中……
然后看到了抱在一起，衣衫不整的陈经年和妖月。
前者很快就面红耳赤地穿好了衣服，支支吾吾说着什么“中了毒”“迫不得已”“双修不算什么不知廉耻的事情”，而妖月身为妖怪，道德伦理观念和人类有所差异，相较之下就坦然地多：
“我觉得他不错，所以就上了。”
总感觉占便宜的是妖月啊……东方月在心里如此感叹，然后摆摆手表示自己并不在意，倒不如说，朋友和朋友喜结连理是件好事才对。
苏晚天则觉得一切都太戏剧性了，但面对这种情况，他也说不了什么，只能祝福。
之后，他们取走了秘境里的宝藏。其中最珍贵，最让人不明所以的一面镜子交给了出力最多的妖月，余下的丹药、功法、衣物等则彼此平分。此后几日，借助丹药之功，苏晚天和陈经年也成了真正的修士，他们天资普通，只能说处于常人的平均水准，按妖月所说的话，就是没有奇遇，终其一生也只能止步下五境。
对于苏晚天和陈经年而言，成为修士已经是一大喜事，一大意外，再去要求更多未免过于贪心，四人都没有要事缠身，便再次踏上了旅途。
这一次，仍是游历江湖，但人不同，对江湖的看法也不同了。
苏晚天感觉自己离揭开真相近了一步，而东方月也对新的身份心满意足，新的旅途可以说相当顺心，一路都很愉快，就是不久之后，陈经年就和他们俩分开睡了——倒没有什么额外的原因，主要是每天晚上他和妖月那边传来的靡靡之音实在让人睡不好觉。
哪怕是东方月和苏晚天这种平时聊天都会扯荤段子，在这个时代已经算是相当开放的人，也有点怀疑妖月是否有什么难以言喻的“×瘾”。她每天晚上都要跑过去诱惑陈经年，而且每次的衣服都不重样，偶尔还会让东方月拿主意，天可怜见，陈经年这样血气方刚的小伙怎么受得了这种诱惑！
只不过让他逐渐沉迷的，除了旖旎柔美的肉体之外，还有妖月那从未掩饰过的真心——她爱着陈经年，爱着他的一切，也甘愿付出一切。
这感情不知从何而来，让旁观他们发展的两人一头雾水，但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有假，便任由其发展了。
……
此后，又是数年游历。
走遍了昔日规划的行程，见过了江河奔流，大漠孤烟，巨城繁灯，千古雪山，哪怕是苏晚天和东方月也觉得该回家一趟了。
在征得了陈经年与妖月的同意后，他们便暂时放弃了原定的计划，回了偏远的永安镇一趟。
这里与他们刚刚趁夜离家出走时的样子相比，几乎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不过一群小孩长大了，一批下人老了几分，几棵树又高大了些，青山仍是青山，绿水仍是绿水。
苏晚天怀抱着心虚回到家中，然而迎面而来的却不是父母的痛打，而是他们失而复得的喜极而泣。这真情实感让他心里不免生出了几分愧疚，然而脑海中却难以遏制地生出了一些煞风景的想法——现实之中的父母、朋友，此刻是否也在哭泣着等待自己的返回？
眼前是假的，是梦境，是终将迎来终结的虚幻风景……不知从何时起，这样的想法已经在苏晚天心中长成了参天巨树，盖过了一切儿女情长。
……
另一边，东方月笑嘻嘻地回了东方家，如记忆中一样温婉的母亲温柔地抱住了她，让她枕在了自己腿上，而看不清楚面容的父亲则安静地旁听着她将旅途中的一切娓娓道来，用略带炫耀的口吻和父母撒娇这段无忧无虑的时光。
说着说着，她逐渐在母亲的腿上睡去，陷入梦境。
只是梦境似乎并不安稳，东方月的眉头蹙起，似乎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为什么……这样的人生……就不能是我呢……”
她轻声呢喃着。
……
在母亲的坟墓前，陈经年跪了下来，他拉了拉妖月，让她也跟着自己做同样的动作，略微犹豫了一下，仍是月白宫装的妖月也跪了下来。
她安静地听着陈经年在墓前絮絮叨叨，将数年来的经历一股脑地说出来，眼睛和神态变得越发温柔，忍不住握住了他的双手。
待到陈经年事无巨细地将一切说完，她轻声说道：
“郎君，之后不若同游山水，只你我二人？”
数年过去，对修仙界已不再是一无所知，成为了三境修士的陈经年沉默半晌，开口问道：
“妖月，我有一个问题……你在修仙界，难道没有一点名气吗？”
“人妖殊途。”妖月说道，“郎君不是也知晓吗？若非大奸大恶之徒，妖物的名字很难在人族间传播的。”
“是啊。”陈经年转过头，看向妖月，看向那双金黄的竖瞳。
对他来说，妖月是什么呢？是妻子、道侣、引路者、施恩者与受恩者……是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存在，是他毫无保留付出爱情的唯一一人，他愿意包容对方的种种缺点，也愿意如她所愿的那样，忽视掉种种不合理之处。
因为，对方也是爱着自己的。
“妖月……”
陈经年略显苦涩地开口道：
“你，为什么要对我撒谎呢？”
“我没有。”妖月低下头，握紧了身边人的双手。
“你有。”陈经年说道，“八尾狐妖的大名，哪怕在中洲的偏远地带也有流传……告诉我，妖月，那些人说你血祭过无数人命，犯过累累血债，这是真的吗？”
“……假的。”妖月说道。
“你还在说谎。”陈经年低声道，“我母亲曾教导我，要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要替天行道、斩妖除魔，要刚正不阿，铁面无私……我希望自己成为那样的人，但我现在发现，我做不到。”
他说道：
“我们明日便走，不等晚天和东方姑娘了。”
“去哪里？不，不要扔下我，郎君，我……我一定会改的，会改的……”妖月茫然无措地说道。
“去赎罪。”
陈经年说道：
“我和你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