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从来不是铁证如山的叙事,它只是一段可以被人为修改的认知。
随着人口一代代更迭,历史也在不断改变,朝着更符合当今时代观念的方向改变。
死去的人不会站起来说话,而活着的人也没办法去阴间询问死者,这给人为制造认知偏差提供了可行性。
很多人都曾记得龙枭那带有浓厚炎兴道乡下口音的演讲,毕竟那是历史影像资料,是璇玑星历史的一部分,是经常要在电视上重复放映的内容。
可正是这经常放映的内容却也随着时间的变化而出现了偏差,如今璇玑星放映的历史影像资料中,龙枭操着的是字正腔圆的璇玑星标准口音,那个操着南方乡下口音的龙枭已经在璇玑星荧幕上消失的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毕竟一个说着‘南方口音’的龙枭很容易让敌视南方邪恶政权的北方人产生隔阂,所以,为了响应璇玑星官方的政策,哪怕是已经死了的龙枭也必须操一口字正腔圆的璇玑星口音,这不是一个历史问题,而是一个政治问题。
当统治者们讨论政治正确的时候,历史学家应该停止寻找真相。
当某种东西被定义为‘正确’的时候,一定有另外的某种东西被定义为了‘错误’。
只要你不去质疑‘正确’的信徒,你就不会成为‘错误’的拥趸。
而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一批血盟中人,便是‘正确叙事’的继承者,而自己便是‘错误叙事’的代言人。
因为掌握了‘正确的叙事’,所做的一切便是天经地义吗?
有多少邪恶以正义之名而行……
太多……太多了……
孔怀袖已经记不清了,他唯一能记得的便是自己曾经为何加入血盟……
为了天下大同……
他亲眼看着那些曾经和他怀揣同样想法,一起高喊‘天下大同’的战友们一个一个背弃往日的誓言。
亲眼看着他们埋葬了龙枭为了实现这一目标的全部努力,将所有的功勋揽在自己身上。
亲眼看着十六天家与四十八地家垄断了璇玑星的一切,将无数牺牲战友们舍生忘死建立的一切尽数瓜分。
亲眼看着一个时代的终结,以及一个与之毫不相干却自称继往开来的时代诞生。
“为了袈裟里的孩子!孩子们正在被杀害!为了袈裟!”
听着雄厚的嘶吼声音,一条犹如黑熊般的壮汉冲入浴血军中,他身披袈裟,颈中带着一串硕大的念珠,虽然瞎了一只眼睛,但却极为凶暴,所过之处无人敢与之正面抗衡。
熊罴梦人如其名,看上去确实像一头发狂的蛮熊,加之脑子不太好使,更让其在无法自制的狂怒之中增添了几许麻木不仁的残暴。
“他身上不是穿着袈裟吗?为什么还在喊袈裟?”
抱着长剑的男人侧目看着孔怀袖,而孔怀袖则是展开折扇,扇了几下。
“这是个价值观问题,你们江湖人物可能不太理解。”
“嗬。”
男人自知没趣,也没有继续深究下去。
说到底,他和血盟根本不是一路人,血盟是一个建立伊始就具有明确政治目标的组织,而他不过是个为了糊口的江湖人物,彼此走的太近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孔怀袖看着在人群里冲杀的熊罴梦,虽然对方脑子坏掉了,但战斗力却丝毫不减,由于几乎听不懂人话,属于既不会畏死也不会怯战的存在,这种以一敌多的战斗反而是最适合他的。
熊罴梦是个好人,但这个世界容不下好人。
岛上的浴血军已经基本被压制住,但部分区域依旧有被分割包围的浴血军在做困兽之斗,雇佣兵们原本不知道‘浴血军内最不好对付的人’在哪里,现在都知道了。
“梦哥,不必和零零碎碎纠缠,重点是那一男一女,一男一女!”
受到孔怀袖的指点,熊罴梦一声断喝,完全无视冲上来的浴血军,径直扑向浴血军中处于核心地带的一男一女。
“为了袈裟!为了袈裟里的孩子!”
熊罴梦来势凶猛,与那男女鏖战的四人立时抽身退步,一来是防止熊罴梦动手之时不分敌我,二来是给对方留出动手的空间。
熊罴梦的断喝声犹如炸雷,惊得周围的浴血军纷纷避让,可在那男女听来却若无其事一般。
那赤膊上阵的男人背上纹着一条巨龙,瞎了的一只眼睛用头带遮住,胸前一道触目惊心的陈年老疤,几乎将他整个人开膛破肚。
孔怀袖对这个身高两米的男人再熟悉不过了,作为龙家里少有的战斗狂人,龙冶这人生来就对武力有着狂热的追求与崇拜,是那种脑子一根筋的人,认准的事情永远不撞南墙不回头,他这辈子本来可以走的坦荡,结果一大半吃的苦都来自于他这轴到不行的性格。
正是这种性格成就了他的今天,也毁了他的明天。
到头来因为看上了一个晨云女人而得罪了一众元老,以至于被打压至今。
那个时代的血盟受第一次东原大战的影响,对异族十分不喜,尽管远不及当今的排斥程度,但从对龙冶妻子的态度也能看出十之八九。
他将目光投向龙冶身后的女子,那女子长刀所学极为精湛,其长刀一面与敌搏杀,一面保护着龙冶的背后。
杉山珊,嫁给龙冶后更名龙凌,本来是晨云族,具体是怎么和龙冶认识的,孔怀袖对此没什么了解,他对于男女之间的事情实在是缺乏兴致。
说来也讽刺,尽管血盟对龙凌的出身民族颇有微词,可对龙冶却是另一种态度,龙冶虽然是龙家人,可其炎族身份一直存疑,正如他的妻子过去的名字杉山珊一样,他本名元明清,但凡懂点历史民俗的人都知道,‘元’这个姓氏在东洲北方的云山族等异族中分布极广,许多异族都会采取‘元’作为自己的炎族姓氏,就像东洲西北信德迦勒黎教的异族普遍使用炎族姓氏‘索’一样,当然,炎族中姓‘元’的也不少,不能凭借一个姓氏判断对方的民族。
不过,随着民族主义兴起,在强调根正苗壮的龙家里,他必须得是炎族,因此对于他炎族身份的质疑很快就随时间烟消云散,而龙凌也是如此,作为伟大领袖的后人,龙家人的妻子不能是异族,必须是炎族,她也必须像龙冶一样,改一个炎族名字,说炎族普通话。
照这么看来,龙枭在死了百年后学会了普通话也很正常,毕竟他是死人,让死人说话可比让活人说话容易多了。
龙冶隔开来袭的双剑,长刀顺势插地,刀上青光闪耀,而他身后的龙凌则是挥刀架开上下翻飞的两支铁尺(又名笔架叉),她双手持刀,刀锋与龙冶的长刀交叉在一起,随着龙凌长刀挥舞,一青一紫两道刀芒破刃而出。
迎面赶来的熊罴梦正中刀芒,然他的一身‘虎魄金钟’的本事刀枪不入,纵是被刀芒命中,所受的也不过是皮外轻伤。
他狂吼着投入战斗,与剩余的四人联合进攻‘紫青双龙’二人,而‘紫青双龙’纵是敌众我寡却也未见颓势,反而越战越勇。
哪怕对方是不共戴天的敌人,孔怀袖也忍不住在心里感叹起对方高强,若是易地而处,自己断不会如这二人般以寡敌众却依旧占据如此上风。
“孔老二,还没尘埃落定吗?”
一名刀客跃至孔怀袖身边,态度颇为倨傲,言语中也明显没把对方当个人物。
抱着长剑的男人与孔怀袖并肩侧目,只见说话之人额头系着一条粗布头带,整个人披头散发,一身粗布衣衫,几乎与东洲巍山道乡下农民无异——唯独腰间那三把刀例外。
这三把刀形制样式均不相同,仅凭外观便知不是凡物,铸造者工艺之精湛可见一斑。
如皓日当空者,谓之‘斩日’。
若皎月横空者,号曰‘断月’。
似皞星贯空者,名为‘折星’。
“刘三刀,你若是有心助战便下场一试,要是来这里只为了凑热闹、看笑话,还请前往别处作壁上观。”
“呵呵!腿杆子长在我自己身上,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被称作刘三刀的刀客对孔怀袖毫无尊敬,在别人眼中,孔怀袖曾是血盟大佬,虽然名望地位不及牛冲霄,却也是盛名在外的人物。可在他眼里,孔怀袖不过是一只活在阴影里的蟑螂,一见到血盟就吓到腿筛糠只能故作镇定的胆小鬼,他要是真有本事,就不会东躲西藏这么多年,直至此刻才露面。
“哼,那就请你自便。”
孔怀袖哼了一声,不去理会对方,他深知刘刕这个‘农民刀客’的性子,一贯是独来独往、我行我素,和谁关系都不好,谁也不待见他。
刘刕也不吭声,只是面带笑意扫了要孔怀袖,继续观察战场形势,他对牛冲霄的大计划没兴趣,对血盟也没什么巴结的想法,他只代表自己,站在自己的立场上,不代表任何人,也不会站在别人的立场上。
“刘兄,这紫青双龙刀法卓绝,虽然一拥而上胜之不武,但即便是我这等实力微末之人也想上场与之较量一番,刘兄要不要与我一同前往,让我亲眼看一看刘兄的绝世刀法。”
孔怀袖身边的剑客侧眼打量着刘刕腰间的三把刀,眼中颇有艳羡之意,见刘刕不答,他也不说什么,本想见对方露两手让自己开开眼,对方既然不肯赏脸,自己也没法子。
他抽出长剑,伴随一声唿哨,整个人已经跃进战场。
“那就请刘兄作壁上观,看我这路剑法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