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安卡看着蕾米那副疲倦的样子,忍不住轻笑起来。
蕾米习惯了在舒适的家中享受,对于长途旅行的颠簸还有些不适应,想当初刚开始旅行的她,也是这副模样,恍惚之间从这小家伙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自从把蕾米带走,旅行了这么多天,也没有在某个沿途的小镇住上几天感受下风土人情,就算作为冒险来讲也实在是有些单调了。
加上最近大小事不断,她也不免有些乏累。
「到了下个镇子,休息几天如何?」
蕾米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个小弹簧似的一下子坐直了身子,似乎完全把腰痛抛在了脑后。
又或者...本就没那么痛,只是想动些小孩子心思,让老师答应休息几天。
她兴奋地问道:
「真的吗?可以停下来玩几天?」
「当然,随心所欲地玩就好了。」
比安卡看着蕾米,笑盈盈从那黑色长袍的口袋中掏出了一个镶着金线的精致小皮袋:
「那个黑羽鹳逃跑的时候忘记拿了,也许是送给我的赔偿金也说不定~?到了镇子上,可以用它来买些好玩的东西。」
她轻轻摇晃着皮袋,里面发出了清脆的碰撞声,说着便从抽屉里找来了地图——
蕾米连连点头,凑到她身边一起瞧着,目光随着比安卡的手指在地图上轻轻滑动,最终停在了一个被绿色和蓝色交织标记的地方。
那里是一片广袤的森林,森林的中央有一个湖泊,湖泊旁一个不大不小的名为“艾利斯勒(Elysille)”的小镇被打上了一个大大的叉号。
比安卡的面色微微沉了沉,似乎在回忆着什么。
「艾利斯勒...」
她呢喃着。
蕾米好奇地看着地图上那个被标记了叉号的地方,又看了看表情凝重的老师,问起了缘由却也没得回应,只是看着比安卡的手指轻轻在那个叉号上摩挲,眉宇间尽是无奈,沉默了好一会儿。
片刻后,比安卡轻轻地叹了口气:
「我这么说可能有点奇怪吧,总之,先让我问你个问题怎么样?」
蕾米歪着头,认真地听着。
「你觉得“明天”是什么颜色的?」
蕾米眨了眨眼,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感到有些困惑。她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试探地说到:
「明天的颜色...可能是金色的吧?就像早上太阳升起的时候,天空和云朵都是金色的。」
比安卡露出释然的笑容,似乎对蕾米的回答并不感到意外:
「是一个好答案,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看法,五颜六色什么样的都有,但是那边的人...艾利斯勒的人不会这么想。」
她轻轻地抚摸着地图上的那个叉号,接着道:
「那边的人眼中所谓的明天,是黑色的。」
蕾米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她不太理解比安卡的意思。
「别担心,作为旅者,在那边放松还是不错的,甚至某种意义上是最...」
「最什么?」
蕾米追问道,好奇心被彻底勾了起来。
「嘛,我不太想要夸奖那个地方,到了你就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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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缓缓停下蕾米小心翼翼地跳下马车,目光紧紧跟随着比安卡。
这里什么也没有,是一片空地,但是地图上明明显示这里应该有一座小镇的。蕾米环顾四周,只见四周是茂密的森林,树木高大而古老,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落,形成斑驳的光影。
比安卡深吸一口气,屏气凝神,空气中浮现出微小的光粒,的魔法开始聚集,形成了一道微弱的光幕。
刺眼的光幕散去,一座古老的教堂缓缓地在空气中显现出来,它一直就在那里,只是被某种魔法隐藏了起来。
教堂古朴而庄严,高高的尖顶直指天空,灰色的石墙上爬满了常青藤,砖缝间生长着苔藓,深色的巨大木门紧闭着,上面雕刻着太阳与月亮的图案,伴着某种古怪的文字。
在这个王国还是四散零碎的众多小国家时,这个镇子便存在了,那是大约80年前的事情。
说是镇子,其实是因为这里实在不是多么大的一个地方,按如今看来不过是一个不错的繁荣村镇,实际上在当年,这也是众多小国之一。
创立国家的,是一位魔法使,名叫“吉纳维芙”。
两人在这宏伟的大殿中缓缓踱步,讲解着“历史课”,声音在空旷的教堂内回荡。
轻盈的步伐在某一刹那停了下来,蕾米的目光从满是壁画的天花板上移开,低下头,一座面目狰狞的巨大石雕赫然映入眼帘,它巍然矗立在教堂大厅的尽头,正对着两人。
「...她在害怕?」
蕾米轻声细语地问到。
那是某种亚人的雕塑,下半身是鹿,上半身是没什么布料遮盖的少女,头顶长着一对树枝般的角,细一看,那头顶披下长长的并不是头发,而是细长的鸟羽。
这石像的双手捂着脸,四只腿蜷缩在一起,面前是一块石板,上面同样记载着那种怪异的字符。
蕾米不由自主地靠近了一些,想要看得更清楚,但看着这将恐惧展现得淋漓尽致、又栩栩如生的石雕,随即又感到有些害怕,退了回来,紧紧抓住比安卡的衣角。
比安卡轻轻地拍了拍蕾米的头,以示安慰,然后继续说道:
「没事的...」
比安卡那声音明显与以往不同。
那是蕾米从未想到过会从老师口中发出的声音,那是哽咽声,带着明显哭腔的哽咽声。
她抬头看向老师,一滴泪珠竟然从那张总是波澜不惊的脸上落了下来。
「真是笨蛋...」
「老师,您怎么了?」
蕾米轻声问道。
比安卡没有立即回答,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凝视着那座石雕。过了好一会儿擦掉泪花,她才缓缓地开口:
「这座石雕,是吉纳维芙,雾府花公馆第七席,是“无所不能的大贤者”...我的旧友,你现在看到的就是她本人。」
比安卡的声音还有发颤:
「我想她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了,那石板上是未完的永生魔法,以及她的一些,看来...嘛,这幅模样是她应得的也说不定。」
蕾米看着比安卡,半天没敢打断。
「越是长生,到临死那一刻就越能明白能见到明天的太阳有多可贵,我想她明白了。」
随着清脆的两声,比安卡拍了拍自己的脸,脸上有恢复了往日的从容,带着那抹淡淡的微笑:
「不谈这些了,蕾米,咱们进镇子看看吧。」
蕾米点了点头,虽然她不太理解比安卡老师的话。
石雕后面,便是连通着那小镇的门。
比安卡站在门前,又回首看向那无比熟悉的身影,淡然一笑——
“以后再也听不到那个五音不全的家伙唱歌了,真可惜。”
——————◆
繁华,热闹,热情...
这些词汇在蕾米脑海中一一浮现,却又似乎都不足以形容眼前的景象。
铺着红地毯的街道街道两旁是琳琅满目的商铺,每个店铺都装饰得五彩缤纷,仿佛在庆祝某个盛大的节日。
商贩们热情地叫卖着,从闪闪发光的珠宝到手工编织的织物,再到散发着诱人香气的美食,每一样都让人目不暇接。
更令人惊讶的是,这里的一切都标上了大大的价签——免费。
街道上的人群熙熙攘攘,孩子们在喷泉旁追逐嬉戏,大人们则在各个摊位前驻足,随手抓起一瓶气泡酒,猛烈地摇晃,白色的泡沫溢出冲到半空,像雨似的洒落下来。
载着乐团的花车伴着马蹄声、乐声与人们的欢笑声缓缓行进,彩带和花瓣从车上撒下,几大袋的金子拖在后面,亮闪闪的金币铺满了整个街道。
而这竟然是拿来投进喷泉中的许愿的,人们欢笑着,将手中的金币抛向池中,那金色的硬币在阳光下闪耀着耀眼的光芒,仿佛连阳光都为之失色。
「我是没睡醒吗...」
「你在梦里也腰痛?」
比安卡笑道,然后随手抄起一瓶气泡酒摇晃后打开,白色的泡沫溢出,让自己淋了个透,仰头用嘴巴接着那些甘涩的雨点,脸上露出了满足的表情。
「噢!是旅者吗?好好享受吧!」
一位身着女仆装的热情小姐欢呼着,左手勾搭着一位明显是什么富豪的醉汉,似乎很是暧昧;右手勾搭着一位贵妇人,贵妇人将头倚在那女仆的肩上,倒是一副小鸟依人的模样。
从手上的婚戒看,这一左一右还是对儿夫妇。
那三人最先欢呼着比安卡与蕾米的到来,其中那位富豪先生率先开口:
「欢迎来到这里!尽情放松吧~反正也没有...」
「嘘——!我知道,你没看见这儿还有不谙世事的小孩子呢?别说那些。」
比安卡神神秘秘地跟那男士说着不明所以的话,那男士则是恍然大悟的样子,练练点头把话打住了,只有蕾米被蒙在鼓里。
「啊呀,真是位好姐姐~」
那贵妇人说道。
「这位可爱的小家伙是我的弟子。」
「那种事怎么样都好~玩得开心,珍惜时间哦~」
「...?」
蕾米困惑地思索着那几位的话,她环顾四周,却也不见什么不对劲,见是见了老师嘴里咬着一大块三明治,同样举杯笑盈盈的。
「...老师,我感觉」
未待蕾米说完,比安卡便笑着将手中的三明治递给蕾米:
「来,先不要胡思乱想,吃点东西,然后我们去找个地方好好休息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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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花的床柱,柔软的地毯,精致的家具,以及房间中央堆成小山的果盘...
这个房间比一般的旅馆房间要大上一倍,显然,这里的主人并不吝啬于展示自己的财富。
这就是比安卡和蕾米最终选择的房间。虽然还有更加夸张的房间,但两人都被那个足够五六个人同时使用而不显拥挤的大浴缸所吸引,于是便决定了下来。
温暖的水汽在空气中弥漫,蕾米躺在宽敞的超大号浴缸中,感受着热水包围着身体的舒适。
她闭上眼睛,耳边是窗外街道上依旧热闹的声音,但心中却有一丝难以言说的不安。
比安卡坐在浴缸的另一边,轻轻地将头靠在浴缸的边缘,眼神迷离,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老师...」
蕾米终于忍不住打破了沉默,
「您还在想那个朋友吗?」
比安卡回过神来,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愁:
「嗯,算是吧,更多是这个镇子的事。」
她说完,将半张脸埋进了温水中,像小孩子一样吐着泡泡。过了一会儿,她重新抬起头,脸上带着水珠,眼神柔和地看着蕾米。
「至于那个人,陪了我几十年也不见衰老的人是很少见的,她本来或许能陪我很长的一段时间...」
她接着道:
「不用担心我,蕾米。」
比安卡微笑着,伸手轻轻拨动着水面。
突然“哗”地一下,比安卡一脸坏笑泼了蕾米一脸水,溅起的水花在灯光下闪烁着晶莹的光芒。
蕾米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弄得有些措手不及,她尖叫一声,水珠洒在脸上,让她的眼睛都有些睁不开。
她本能地用手去擦,却发现比安卡已经笑着游到了浴缸的另一边。
「哼...」
蕾米假装生气地嘟起嘴,但看到比安卡那笑的合不拢嘴的模样,很快也被比安卡的笑声感染,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句话不无道理。
正傻笑着的蕾米也突然“哗”地一下回击了回去。
待比安卡擦掉脸上的水珠,却发现蕾米的身影不见了。
蕾米靠着小小的身体躲在水下,一把拽住比安卡的脚踝,用力一拉,温暖的水花四溅开来。
还没等比安卡反应过来,蕾米紧接着用手指紧贴在那只拽住的脚上挠起了痒痒。
「呜啊哈哈~投降!投降!」
比安卡笑着求饶,蕾米这才松手,两人在浴缸中笑成一团,水花溅得到处都是。
...
随着笑声渐渐平息,两人在浴缸中静静地泡着,享受着这份难得的宁静。蕾米的心中虽然还有许多疑问,但她知道,现在不是提问的时候。
不过...也不一定。
「老师,这个地方的人...」
「都是疯子。」
比安卡话音刚落,两声凄厉的惨叫让整个房间的温度似乎都下降了几度。
蕾米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紧张地抓住比安卡的手臂,眼睛瞪得大大的,四处张望。比安卡从浴缸中站起身,拿起旁边的毛巾迅速擦干身体,叫蕾米也快起来换好衣服。
蕾米紧张地紧跟比安卡身后。两人走出房间,一股血腥味便铺面而来——
那味道来自对面的房间,推开后,是两具血淋淋的尸体。
一位是先前遇见的富豪打扮的男士,一位是富家太太似的那位女士。
两人的尸体手牵着手,躺的平且笔直,似乎完全没有反抗,而拿着刀站在那尸体前,浑身是血,露出平静瘆人的笑脸的凶手,正是那位先前见过的女仆。
蕾米紧紧抓住比安卡的衣袖,眼睛因为恐惧而睁得大大的。
比安卡迅速将蕾米护在身后,警惕地盯着那位女仆。女仆的脸上挂着一种诡异的笑容,她手中的刀还在滴着血,但她的眼神却异常平静,仿佛刚刚发生的杀戮对她来说不过是日常的琐事。
「你们也需要我的服务吗?」
「不需要。」
比安卡冷冷地回答,
「不如你来解释一下吧。」
女仆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她缓缓地将手中的刀放下,刀尖在地毯上划出一道血痕。平静而冷漠:
「因为明天不会到来,他们提前结束了自己的游戏,当快乐到达顶点,他们就会选择结束。这是他们的选择,我只是帮助他们实现愿望。」
「我知道了。」
比安卡的声音低沉,目光紧紧锁定女仆,同时用身体护住蕾米,不让她看到这血腥的一幕:
「我们两个现在一点也不开心,所以离开没问题吧。」
女仆的目光在比安卡和蕾米身上徘徊,似乎在评估着什么。眼神中透露出一种诡异的满足感,
「当然可以」
女仆终于开口,
「在艾利斯勒,我们尊重每个人的选择。」
比安卡没有再说话,她紧紧握着蕾米的手,转身迅速离开了那个血腥的房间。
站在通往街道的门前,比安卡愣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
「抱歉小家伙,我也没想到会到这种程度。」
推开门,捂着蕾米的眼睛,比安卡拉着蕾米朝着马车的方向快步走去。
蕾米看不到,但是听得见沉重的“呯呯”声不绝于耳,她勉强从老师那纤细的手指间窥视,看到了喷着血液的喷泉,天上落下的不再是气泡酒,而是人。
人们在从楼顶跳下来,面带笑容,一个接着一个。
花车上尽是棺材,几人将街头“昏倒”的人拼起来,装进去,吹奏着哀乐缓缓离开——
蕾米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紧紧地依偎在比安卡的身后,几乎要被这突如其来的恐怖场景所压垮。
“这里不是放松的好地方”
二人都记住了这一点。
————◆
明月高悬。
在马车上,比安卡给蕾米讲了个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魔法使结束了漫长的修行,见了饥寒交迫的人们,用自己全能的魔法从地脉中抽取魔力,创造了衣食无忧的梦中国度。
每当太阳升起,似乎整个国家的时间都会倒退,一切都会恢复原样,食物酒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脏乱的房间自动复原,只要向魔法师许愿,她基本上都可以替你实现,这里就是理想乡,她对此十分确信。
可是日子久了,她发现,在这样的一个完美无瑕的国度中,人们却整日闷闷不乐。
魔法师对此不解,问了身边一位不老不死的魔族朋友,魔族朋友说——
“如果把每天都当做最后一天来过,那么每天都会很充实。”
不知是会错了意,还是因此有了灵感,有种强大魔法的她,给所有国民的脑子中都留下了“烙印”——
自此在这个小国的人眼中,明天就是末日,哪怕亲眼看到了新的一天开始,也只会固执无由头地认为——“明天肯定是末日”,如此日复一日。
要是说她没猜到会出乱子,会死人...那是不可能的。
没有能力阻止她的朋友全都离她而去。
她知道自己不得不为此杀掉一些极端的家伙,以换取整个国家的积极向上,只是没想到景象会如此扭曲,罪恶的花盛开在这小小国度的每个角落,绝望的黑色是那花朵的底色。
她不是人类,又以为自己理解人类。
她不明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不相信一切都会这样超出自己这位“大贤者”的预料——
“哪怕一点的积极都不存在吗?不可能的....”
于是,她对自己做了同样的事。
给自己打上烙印。
长寿种对于死亡的恐惧几乎在一瞬间吞灭了她的理性,她开始疯了似的研究起“永生”,在凌晨的钟声响起前,她被死亡的恐惧吞噬的她竟然将未完成的永生魔法施加给了自己...”
故事在这里戛然而止,比安卡的声音低沉。蕾米静静地听着,眼中满是对故事的好奇:
「老师,那个魔法使...她最后怎么样了?」
比安卡叹了口气,她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无奈:
「你不是见到了吗?她变成石头了。」
她说罢,乘着月光,再次翻开了地图——
「老师...那个镇子里的人怎么办?」
「我明知道这地方有问题,却还是以为不会太遭,领你去了;我那老友明知道会死人,也还是去做了那种事;她也明知道死亡会有恐惧,又去以身试险...那么问题来了。」
比安卡笑盈盈地看着蕾米问到:
「我的确可以解除那种时间循环的魔法和他们脑子里的东西,但要是人们知道了自己一直活在谎言里,又会有怎样的后果呢~?」
盲目,
是在说看不见颜色的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