裹着一条脏污白大褂的少女瘫坐在地,用垃圾桶和堆积如山的黑色垃圾袋遮掩身形。
如果有不久前待在九乐町的人,就能惊讶地认出:她正是一枪暴击带走大导演的“刺客”。
然而此时的她却是一副体力透支的神态,几乎连挪动身体也成了奢望。
除了那把自制土枪之外没有任何攻击手段,被后知后觉的大导演保镖队从九乐町一路追捕到这个地方,已经完全到达极限了。
如果有看过最近一季《大将军》的观众,就更能惊讶地认出:她正是这一代大将军的支援者兼女主角,帮忙开发维护变身道具的工匠,在光坂高校读高二的美少女发明家“叶加濑博世”。
现在她已经知道,无论是高中生活、大将军还是自己的名字,全都是剧本中设计好的。
面对合成兽挺身而出的法艾君、将她从西斯大恶官的实验室里救出来的法艾君、在飞艇上对她许下永久誓言的法艾君……应该已经被压缩成人偶板件,洗掉了大将军的记忆准备投入下个片场,或许就在她偷渡到江户城的那班列车上?
法艾君只是被水都制造出来的虚假英雄,而她又何尝不是一个虚假的工匠?
就算到了这个地步,她却发现自己仍然无法摆脱剧本赋予她的性格和人设——就好像真的是与生俱来一般。否则,水都星又如何将千万数量级的人偶全部蒙骗在他们的摄影棚里呢?
她是且只能是这个懦弱、多病、自卑的“叶加濑博世”,无法成为其他人,也无法找回真正的自己,大概到死为止都是如此吧。
可是,在巨大的绝望和虚无之中,却掺杂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窃喜。
在被水都星做成演剧人偶之后的地狱人生中,经历过不知道几次拍摄和几个角色,至少她最后是叶加濑博世,是善良正义的女高中生,而不是作为一个反派迎来结局和真相。
即使这份正义感将她逃出片场的聪明才智全部浪费,将她变成了射向大导演的一颗子弹。
“我、杀了人……”
少女抱住自己的肩膀,浑身都蜷缩起来,却无法停下颤抖。
至今为止的“人生”就像一场梦一样。
倘若是在梦中,那个温柔待人、令大家倾慕的法艾君(主角),见到被鲜血沾污双手变得肮脏的少女,也会予以拯救吗?
还是说,会对杀人犯感到失望呢?
这样的梦她早就被迫抛弃了,正因为一直想着属于她的主角的身影,才能撑到现在。但一鼓作气地胡闹过后,现在也已经到极限了。
“……已经足够了。死去的只有我和那个混蛋地中海导演就好,我会拼命拖着他不放,直到一同坠入地狱为止!”
少女从裙下抽出最后的道具,是一把水果刀尺寸的小刀,这个长度基本无法对任何敌人造成威胁,除非对方毫无抵抗。
这把刀是她留给自己的。
她紧紧握着刀把,刀刃抵住了柔软的下颚。
“来世再见——”
少女眼一闭心一横,就把刀刃向上送去!
…………
——动不了。
手被按住了,一丝一毫都动不了。
锋利的触感在皮肤上若即若离,却不能更近半步,她索性咬紧牙关,脑袋向刀刃上磕去!
结果额头也被扶住了。
“欸,你这小孩……”
从头顶传来了无奈的声音。声线听起来有些耳熟,少女下意识睁眼望去。
“……布兰?”
“嗯。”
莲趁势夺走小刀,收进衣袋里。
“你……是片场之外的人?我早该猜到……”
“你猜得也不算慢,当年我可是被骗了一整个拍摄周期呢。”
莲无所谓地讲着自己的光辉事迹,视线从远处的巷口扫过,说道:“跟我来。”
她自然而然地牵起少女的手,拉着她躲进一旁的门里。门后是什么也没有的室内空间,从另一边出门后紧接着又进入另一个室内,竟然在密集居住区走出了像是直线前进般的路径。
最后,停在了一家店铺前。
店门用布帘子遮掩,牌匾上写着【南船座·拉面】五个大字。
“这个字迹,和法艾君的很像……”少女恍恍惚惚地嘀咕道。
莲毫不留情地打断她:“别张口闭口法艾君了,我顺手查了一下人偶编号,你的法艾君现在已经变成BL网剧主角啦,而且还是受方。”
“欸?欸——?”
少女被生拉硬拽带进店里。
莲把她放到吧台座椅上,自己绕到吧台后方,敲了敲挂满木牌的菜单板,问道:“吃点什么?除了猪骨浓汤拉面都有。”
“吃……?可是,那些保镖还在找我……”
“事已至此,先吃饭再说。”
“要是在这里被他们抓到,会连累你的店铺啊!”少女绷不住地喊道,“我亲手杀了人,是不容于世的存在——就算我的三观都是别人灌输给我的,至少这件事我愿意认同!”
“笨蛋。”
莲伸出长勺,敲了一下少女的脑门。
“三观的形成基于你所经历和思考的一切,而摄影棚只是提供环境而已。就算挫折是设定好的,作为叶加濑博世的你跨过这些挫折所形成的人格,依然是只属于你自己的真物。”
“那么——”
“你的法艾君有没有杀过反派干部?”
“……杀过。”
“那你觉得他是杀人犯吗?”
少女艰难地摇了摇头。
莲给她打了一碗免费的味增汤,看她好像拿不定主意要吃什么,立即开始动手消耗堆积的火山拉面备料余量。
另一个身影从后厨出现,用摇杆操作着电动轮椅,停在了少女身旁。
她说:“你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放下那些和法艾君的儿女情长,尽快给自己取一个名字。”
“取名字?”
“对,只属于你自己的名字。比如说,我把自己叫作‘枫’。”
店堂内暖色的灯光映在轮椅女生的脸庞上,温柔的笑意让少女想起了母亲的朦胧模样。
那该是多少年前了?
在来到水都星、被改造成人偶之前,在遥远如梦境的记忆里,她曾有一个真正的家。
温热的液体沿着她的脸颊滑落,滴进味增汤里。
“不好意思,稍微打断一下。”
莲忽然说着,按下吧台内侧的一个按钮。
少女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整个视线一黑,竟然被座下的椅子带着滑进了吧台里面。
急促的脚步声响起,闯入店内。
“有没有看到一个女生?长这样。”
低沉的男声问道。
“没有看过呢。”枫让轮椅旋转半圈,恰好挡住少女躲进吧台的暗门。
保镖打量了她一眼:“演剧人偶?为什么在这里?你的编号是多少?”
“我没有编号。”枫不卑不亢地答道。
“属于哪个摄影组?”
“属于我。”莲神色不善,“你们的工作是怎么做的?一帮毛头小子,知道我这家店的来历吗,就这么硬闯进来问话?”
保镖打量了她两眼,用耳麦和不知何人低声对话几句,忽然立正、敬礼!
“非常抱歉影响了您的心情和生意!”
说完就踩着比来时更急促的步伐退出了。
…………
“可以出来了。”莲说。
少女四处看看,但她的眼睛并没有夜视功能,什么机关也看不到,只能敲敲木板。
枫从外面拉开暗门,让她钻了出来。
还没等她说些感谢的台词,一碗拉面就顿在了面前桌上。
鲜红的汤汁还在冒泡,像是翻滚的熔岩,正是卖不出去的经典口味火山拉面。
少女迟疑着,又觉得不能辜负了恩人,接过筷子,小心翼翼地夹起一根面条,嗦进嘴里。
“……呜?!”
辣!爆辣!
少女感觉嘴里像是烧起了一团火,舌头和脸颊都被烫得肿胀起来,一时间头晕目眩、双手抽筋,差点连筷子都拿不稳。
莲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地方穿透水体传来:“怎么样,劫后余生的拉面特别美味吧?”
“呜……啊……”
豆粒大的眼泪不由得扑簌扑簌落下,滴进碗里稍微稀释了汤汁。
“你看她感动得都哭了。”莲说。
“谁让你给她做火山面的?!我早说了这口味直接下架也没人在乎的,这辣度你自己吃得下去吗?!”枫大骂道。
“冤枉啊老婆,冤枉……我确实能吃啊!”
枫还在找东西往莲的头上扔,却惊骇地看到少女一言不发地继续吃起来,一口接一口,喘得有多厉害,吃得就有多快!
“呼、呼……”少女狼吞虎咽地把整碗面吃完,又端起味增汤一饮而尽,终于丢下筷子。眼泪鼻涕到处都是的脸上却挤出一个笑来。
“我想不起来……人类时的名字了。”
“这是代价,也会成为愈合的疤痕。”
“所以,我就有完全的自由,给自己取一个喜欢的名字……对吧?”
少女用力抹了抹眼泪,却因为手指上沾到的汤汁,又辣得嗷一声撅了过去。
她捂着眼睛大叫道:“今天天气这么好,面也好吃,我忽然觉得活下去也不错!”
“没错,就是这种气势!”
“从今往后我就叫‘田中’了!”
“恭喜你!”莲鼓掌道。
“恭喜你!”枫鼓掌道。
田中歪过头,流下了不知是感动还是被辣出来的眼泪。
“谢谢你们,莲和枫!”
“再见了,法艾君!”
“然后,所有的水都人偶——恭喜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