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小姐，您不会是我们竞争对手派过来找茬的吧？”
“何以见得？”特薇娅眨了眨眼。
“就从您……嗯，说了这么多事关本店菜品的烹饪技巧来看，实在是，很难不这么怀疑……啊，我是说，如果错怪您的话，实在，嗯，抱歉。”
“有没有可能我是老板呢？”她忽然睫毛弯弯地笑了起来，让侍应生小姐姐吓了一跳。
希珀丝冷眼看着她表演。
“呀，这，您，您这……”
侍应生小姐姐按了按胸口，又连忙回过头去找领班的身影。
“开玩笑的啦，”特薇娅摆了摆手，稍稍正色朝前者温和道，“之前是贵店的常客，但近来家事繁重，许久未曾登门拜访，今天带我老师来用餐，算是私下见面，并非公共场合，不用喊波登夫人过来。”
听到熟悉的名字，侍应生小姐姐愈发确定眼前的这位女孩应该是位贵客，虽然着装并不高调，但言谈举止俨然是贵族的做派。
更不要说她旁边那位一直保持缄默，戴着金丝眼镜的浅金眸少女了。
大约是谁家的姐妹一起出行吧，见过不少世面的侍应生小姐姐暗暗下了定论。
“那么如您所愿，”其人松了口气，如此恭敬道，“现在可以给二位上菜了吗？”
“当然，有劳。”
目送侍应生小姐姐离开，特薇娅转回来看向希珀丝：“其实我一开始想带希珀丝姐姐去另外一家的。”
“嗯？”少女看她一眼。
“因为呀……”
了解希珀丝的习惯，直到她这般神态是在表达疑问的特薇娅低了低眼睑，笑道：“原因的话，刚刚希珀丝姐姐已经说了哦。”
希珀丝怔了怔：“我说什么了？”
“呀，已经忘记了？”特薇娅掩着唇轻笑起来，“看来希珀丝姐姐最近是有点忙呢。”
少女意识到自己被摆了一道，但她意识到眼下并非着急的时候，她有别的问题想问。
“刚刚你说要多点几道菜。”
斟酌了一下，这么说道。
“嗯，怎么了？”
“我没说不行，”她平静以对，“因为我知道龙族的食量并不小，即便化形之后也是。”
“然后呢？”
“你点的，是正常人类女生的份量，”少女淡淡地指了指桌上的点菜单，“你真的吃得饱吗？”
“……希珀丝姐姐意外地观察很细致呢。”
“首先，看菜单应该不算在‘细致’的范围内，”她说，“其次，我现在是专门做有关你们的研究的学者。”
不料特薇娅轻轻哼了一声，有些生气：
“所以有我们一族都吃得多的刻板印象？”
“……这不能算刻板印象吧。”
“怎么不算呢！”特薇娅身体微微前倾，鼓了鼓腮帮子，“我也算个淑女好不好。”
“真的吗？”
“真的，我一直吃得不多，不如说来到人类社会生活之后，我还觉得份量刚刚好呢，”女孩轻声道，“现在我吃多了还觉得难受，撑得慌。”
撑得慌吗，很难想象这是龙族的王女殿下会说出来的话。
想起她先前的只言片语，心里有了另一份答案，但希珀丝想了想，还是没把心底的猜测说出来。
“撑得慌吗，”她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啊，希珀丝姐姐知道什么了？”特薇娅有些意外。
“知道我最近确实要忙起来了。”
“……虽然大概能猜到你想说什么，但是这么生硬岔开话题未免也太不会聊天了吧，希珀丝姐姐？”
希珀丝眯起眼：“我一向不太擅长社交。”
“不太擅长社交但是意外地会关心人？”
“……只是有时候觉得有些麻烦，多说了几句话而已，”少女看她一眼，“我说认真的，本来以为今年轻松一些，没想到还要去外地开会，又要忙起来了。”
餐前酒和冷盘之后是主菜。侍应生将用苹果片摆盘的烤鸭摆了上来，随后另一人娴熟地将烤鸭切削成片，依次摆好。
“那，希珀丝姐姐的意思是？”特薇娅收回看向主菜的目光，歪了歪头。
“……如果殿下平时没事，不用这么勤快地出现在我跟前，”希珀丝斟酌了一下自己的用词，“因为您身份特殊，肯定背后有许多人盯着，这么招摇恐怕不太妥当。”
特薇娅怔了怔，然后忙不迭地将盘中的烤鸭送进腹中，有些小心地问道：“那至少让我把烤鸭吃完吧？”
“我也不是赶你走……但是你在教务长办公室也听到了，我接下来要准备出差去枫堡。”
“临行之前，还要拿一个报告出来给他们巡检委员会来评审，最近是闲不下来的，你在我这也讨不到什么好，那为什么还要待着呢。”
她越说语气越软，发觉自己面对特薇娅的时候意外地板不起脸，就好像从前开始就是如此一般。
奇怪，怎么会有这样的印象呢？
“不用啊，”但特薇娅只是摇了摇头，用非常轻的语气认真道，“能陪在希珀丝姐姐身边就很好了。”
还不待希珀丝犹豫开口，面前的女孩便不自觉地挪开视线，用更低的声音继续轻轻道：
“当然我知道的啦，希珀丝姐姐现在是学院首屈一指的学者，忙科研工作是常态吧？……所以如果你想一个人待着，我当然也完全支持的哦。”
“毕竟，如果干正事的时候，旁边有人大呼小叫的话，是个正常人都会觉得不开心的吧？”
这么自顾自地说了一番话，特薇娅抿起唇，有些不好意思地朝她笑笑：“我是这么想的啦，希珀丝姐姐应该也这么觉得吧？”
被忽然正经起来的语气弄得有些不快，希珀丝沉默了片刻，没第一时间接她的话，只是生硬地扒拉着盘中的鸭肉。
油脂的细腻香味从银质的餐叉隙间逸散开来，但心情却不似刚才清爽，反而像是被沉进了鸭油里一样，有些粘稠与腻乎。
要怪就怪那个死于星异症的倒霉同事吧。
在快吃完饭的时候，希珀丝如此想着。“我吃好了。”体察着七八分饱的微妙感受，少女拾起湿毛巾，轻轻按了按嘴角。
“吃好啦？”坐在对面不知道欣赏了她多久的特薇娅弯起唇角，似乎心情没受到影响，“那我们走吧，我送希珀丝姐姐回家。”
“……还要送我回家？”
“我是你的保镖哦。”
还有这回事的。希珀丝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下午发生的事情。
“但是不送也可以的？”
“这是安全局给我的吩咐哦。”
希珀丝挑了挑眉，心想这恐怕也是她的个人要求。“那好吧，”她说，“你晚上回安全局？”
“对，他们给我另外换了宿舍。”
少女没再说什么，勉强按下心中的不快，也轻轻起了身。
“我先去外面等希珀丝姐姐哦？”特薇娅笑了笑，先迈开了步子。
希珀丝自然应下，回过身检查了一下有没有遗漏的贵重物品，也离开了座位。
但就在这时。
“……那个，抱歉，小姐，麻烦您稍微留步一下！”
回过身，看到一位身着餐厅制服的妇人赶了过来，其人胸前挂着一枚胸章，上面写着“波登”，大概是特薇娅方才说的领班女士。
“有什么事吗，这位女士？”希珀丝问道。
“方才珍妮，我是说，我们的侍应生，提到有一位小个子，异常漂亮的小姐自称是我们店的常客，我就想来看看……好吧，抱歉，您的同伴呢？”
“她出去了，您问这个干什么？”
“啊，”妇人问了个有些奇怪的问题，“您能否告诉我她头发的颜色？”
希珀丝怔了怔：“黑色。”
“黑色？”
“嗯。”
妇人流露出有些失望的表情，旋即懊悔起来：“那非常抱歉，这位小姐，我弄错了。”
“没事，认错人是常有的事情，”少女皱了皱眉，“只是您本该更早来的。”
“是的，我知道，真的非常抱歉……”那名妇人连声道歉，“星神在上，我以为是亚缇又回来了。”
希珀丝对这些事情并不感兴趣，但不知为何，联想到方才特薇娅那番有些奇怪的言语，迟疑片刻，还是开了口：“她是您什么人？”
“啊，亚缇是……之前在我们店里帮忙的服务生，是个银发的小姑娘，个子不高，脸蛋很漂亮，也会读写，是个很有教养的孩子。”
“听着像上流社会的小姐。”
“可不是吗，有回店里来了贵客，让她全程招待陪同，给人家夫人陪得不知道有多开心呢，一看就是曾经读过不少书的。”
“那她现在去哪了？”希珀丝隐约发觉自己碰到了某人的过往。
“天知道，”妇人轻轻叹了口气，“别提了，小姐，我现在还觉得自己有些不是呢。”
“为什么……这么说？”
“唉，就是她那时候虽然干活干得又好又勤快，但每次吃饭都吃得很多，其他女孩子就觉得她有些……”
“有些不够淑女？”
“您就这么理解着吧……后边其他女孩子说得多了，我就有一天单独找了她。”
“接着她就辞职了？”希珀丝挑了挑眉。
“就是这样！……唉，也只有您这样的贵族小姐能明白她了，我这种村妇还是不懂这些，”妇人幽幽道，“都是和我女儿一般大的年纪，无非就是吃得多了一点，又不是养不起这样的姑娘，她好不容易找到一份工作，离开了店里，又能上哪讨生活去？”
是啊，又能上哪讨生活去？希珀丝的语气微微冷了冷，显得客气疏离：
“虽然听到这件事很遗憾，但我想我该走了，我的同伴还在外面等我呢。”
妇人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有些失礼：
“啊，抱歉抱歉，您看我这样子，耽误到您时间了……”
自然摇头表示无妨，只是没有再聊下去的心思；应下几句社交辞令之后便转身离开，出了店门，走进秋天的夜幕里。
她看到特薇娅正静静地站在一旁，凝望着没有星星的夜空。
“我听说极北的夜晚有很多星星。”
听到她的声音，特薇娅双眸一亮，看向她：“希珀丝姐姐终于出来啦。”
“嗯，稍微耽误了一会，”希珀丝轻描淡写解释了一句，“她们看我是第一次来，想让我留住址，方便下次直接把菜送到我家里去。”
特薇娅看着她，眨了眨眼，带着些许笑意：“真的吗？”
“真的。所以到底有没有？”
“有什么？”
“星星，”希珀丝指了指天空，“王都的夜晚没有星星，但我听说你们那儿有，而且有很多。”
她猜特薇娅可能想家了。
“啊啊，”女孩又笑了起来，“当然了，有好多的，我小时候和王姐经常在雪地里打着滚数星星呢。”
“为什么还要边打滚边数？”
“因为好玩。”
“不会头晕吗？”
“显然不会。”
“是你快还是你姐姐快？”
“当然是我快！……好吧，可能王姐更快一点。”
“这样。”希珀丝没注意到自己的嘴角微微翘了起来。
但是特薇娅看到了，不禁有些好奇：“希珀丝姐姐想到什么了？”
少女后知后觉地收起神色，转向她轻声道：“想到我改主意了。”
“嗯？”
“既然当了我的课程助手，来跟我一起完成这次去枫堡的学术项目吧。”
希珀丝呼出一口气，看着白雾在风间消散：“以城市和乡村地区为对比，做个夜空晴朗度与星能魔法强度的关系研究。”
“希珀丝姐姐的意思是……”
“麻烦你多当我一段时间的保镖，可以吗？”少女看向她，平静道，“我还不想像我那个倒霉同事那样死于星异症。”
话音刚落，她看着特薇娅就露出了发自真心的笑容，看得出来，和方才昧着真心，说着体己话的小龙娘完全不一样。
晚风确实很清爽。
耳边传来了“希珀丝姐姐最好了”的聒噪声音，少女看向漆黑的无星之夜，如此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