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半兽人遗世独立的内城。
聪明敢闯的半兽人基本早早地外出谋生,不复返了,残余居民更挡不住法师组建的攻城拔寨远程军团——奥托的小队,也是趁其在外摧枯拉朽才得以幸存的——渐渐放弃抵抗任皇都掳掠。
即便逃回夜里,星辰仍是不甚明朗而灰蒙蒙的,厚实的云层挤得它们探不出头垂视,只能没有眼睛地看。
冷风刮着,钻入危薄到勒出肠形的肚皮下,想必迎接着这座饥饿之城的太阳,将是又一天漫长寒冷的望梅止渴——曙光成为了一把木汤匙,搅拌着倒扣碗底里所有那些斑斓、支离的碎片,将朝阳这一颗蛋香四溢的卵黄稀释了,轻轻舀于每家每户门槛前的容器,镀上金彩。
草绳裹紧腹部躺下去,然后梦醒了,隔壁传来伴着有气无力狼嚎的啼泣,那是一间穷苦人家的屋子,不算阔,但打扫的较干净,除了缸中见底的粮草,原先两人用的多余的杂物全收拾典当了,或多或少显着空荡荡的冷清。
前额蓄盖着黯淡的卷毛,半羊人母亲的眸子里盈积了夜一样的灰,眉眼像两缕略有牵连的柳絮,神色尽显萎靡木讷,机械地拍打着襁褓,“别哭,乖,不哭了……唉。”她揽抱的婴孩脸颊瘪得尤为奇怪,精神头也跟蔫了的小麦苗无异,因为喝不够奶水,想大声哭闹都欠乏力气,只有时不时漏出的丝丝低吟能证明他现在吊着一条命。
草食动物的无奈牵动着肉食动物,她身前被人扒了层皮毛的半狼士兵,正借眼角余光环顾四壁,竟分不清是他的胳膊还是肩扛的铁戟更瘦,“把孩子交给我吧,咳咳咳咳咳……”狼人猛咳几下,没再说话,单是合着眼摇了摇头。他这种食肉动物本来可以与草食者互相扶持,免费饮“百家奶”,吃半鸟人供应的蛋制品凑活,然而一步退、步步退,粮荒时甚至要开始物色新生儿,如今却是年龄稍大的都不能放过了。
“也好,帮她减轻一点负担。”苦笑着自我安慰,接过对方视为珍宝的孩子,他跨出了半羊人家的门槛,生怕听闻背后的呜咽而意悔。
路况泥泞湿滑,留滞的牙印像凹面镜,晦暗地映着独酌寂寞的孤星,和它败浥下的迷离的雾,夹杂着街道上似有似无的异味,鼻翼翕动间察觉的一种熟悉的尸臭味,引一阵风吹,一片草摇,叫狼人心寒踉跄。他连忙将尚存余温的孩子死死贴近胸膛取暖,加快了归家的步子。尽管已经习惯闻着这气味无动于衷,不过在看到同侪打捞起跳井溺死的亡骸撕咬时,他依然咽了口唾沫,或许种族的命途就是传说中堕落的怪物吧。
“我们是温迪戈。”
“我们只能是温迪戈。”
“饿死了就不饿了。”
无悲无喜。
冰冷刺痛心扉,朝指尖蔓延。
雨后——冷,肉垫压过的泥地——冷,死亡——冷?这是进程,不必操之过急,但既然现在还有少许未凉的热血仍活泼着他的灵性,他就仍蒙受天使的眷顾。
半狼人忍耐须臾便继续赶路,才走了三四分钟,前方热闹的声音乍地贯穿冰冷传入耳畔,他远远地瞥了那儿一眼,拱着栏杆似的抬头纹:兽人们三五成群往湖岸聚去,举着燃烧的火把点亮漆黑无际的夜空,照出上头翅膀强劲扑棱的人。
拨散缭绕的熏烟,两只手各拎着福斯特和柯塔娜窜升,沃尔德莉望着火光中一双双凸出的眼球,感受胸口处仿佛有块大石头压制,鼻子也差不多堵塞了,简直没法喘过气来,“福斯特先生,这是怎么回事?阿丽雅呢?他们好像要吃了我们!”
她意识到他们回去的路只剩一条,即利用艾萝丝维娜的指示器,找到关押贝鲁蒙卡的地方后穿过敌人的时空门。说来也招人心烦,若不考虑救援,他们确实是为了暂避风头而进入异世界的,结果依然免不了发生交集。
欺骗的神祇。
“稍安勿躁,我们应该分享些食物表明并无敌意。”福斯特转动被牵着的手臂,使背包扭向柯塔娜,吩咐她拉开了拉链伺机选择合适的食物,自身仄着脑袋仔细观察集结喧哗的兽人族,发现其中素食性动物占大部分,肉食类次之,同二者在自然界内共存所需的比例大致吻合,在博弈里没有哪边会真正胜过另一边,从而维系微妙的动态平衡。根据推测,在避免残酷相食的前提之下,生物体可再生产的副产品最具经济效益,也最不易激怒对方:“麻烦你飞低一点,沃尔德莉小姐。”
沃尔德莉慢慢降了下去,烟火让三人呛得嘴唇焦燥。
福斯特想抽烟了。
可一想到抽烟,他的喉头又立刻涌出那恰如彼时的恶心感,胸脯亦隐隐闷痛。晚上他在逃跑途中咳嗽时,正是这种感觉——当时他咳嗽着把烟气咳出,顺带咳出了一块带血的黏痰——他还是自认幸运的,比起眼前饥肠辘辘的异世界人们,还是很幸运的,呵,至少他还能高高在上地施舍着他们,天空似乎不再那么冷了。
指尖触及,一板共十个鸡蛋受糟乱哄抢没了影子。
云霄上的繁星无心,闪烁着永夜浓墨的微光,柯塔娜不堪直觑,杂绪万千。这瞬间,她听到一连串干呕声和急促的咳嗽声,来得极其突然,几乎将她吓僵住了。于是她睁开眼,跟沃尔德莉一样诧异,乃至眉心皱成了一个“川”字,只见福斯特挑起的嘴角衔着滴坠的血,气喘吁吁地说:“对不起,我始终都抱着侥幸心理,没料到会这么厉害……”
“福斯特先生!”沃尔德莉振翼之风击打出湖面一沓沓波漪,羽毛恍若被染料渗透的吸水巾,刹那间覆上了如雨挥洒碎火的爆炎,炙烤着水汽疾冲而离,嘶吼出的声讯遏止了他人追随她的念头。
因为谁都救不了谁。
但我们可以抓紧自救的稻草,舔舐彼此的伤口,一切都不迟。
半狼人赫·罗德追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