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慨着绝无仅有的非现实奇观,小约里瑟惊讶得合不拢嘴,视线犹如一根毛刷专注扫过圆球弧度,从这头划到那头,再顺道绕回,只恨,自己不能把光怪陆离的事物全纳入眼帘。

亚狄乌拉倒将手掌圈成了喇叭形,并紧紧贴在嘴角两端,深吸气,肺脏中的积压似乎皆凝聚于喉咙口,接着猛地爆发出去,大喊着刺破了余音绕梁的延宕:“我听见你的歌声了,让我们不由自主地开始舞动,十分尽兴,但……请问我们现在是在哪里?”

无人作答,取而代之的是,棋盘坚硬的表皮遽然恍若削笔刀剥落的木屑,以互逆对称的DNA双螺旋美妙链态,由二者鞋印共同贴近的纯黑方格正中央卷起来,交织连接球心呼应对岸,就和光学假象一样穿透他们的身体,触及不了,不免使人怀疑是领域的主宰在拆卸礼盒的包装带,直至小约里瑟、亚狄乌拉所赏景色焕然一新——

经渺茫远辉一般的光源,格格不入的冷、暖色调交替射向八方,繁多棋砖纷纷变成映照彼此的镜像。

一种无限镜效应(Infinity mirror),利用同模反射原理,通过两个或两个以上相对放置的镜面,产生了看似无止境延伸而幽邃的视觉特效。哪怕只预设两面镜子A与B,A呈映出B和镜前二人,B也呈映出A和镜前二人,同时因为B呈映了A,那么A呈映出的B内部就有B呈映出的A,然而我们知道A会呈映B,于是便有了A呈映的B内部存在着B呈映的A的内部存在着A呈映的B均伴随镜前的二人,以此类推,镜框俨然化作无限扇堕往深渊门扉,深渊中亦是负值的深渊,生成着机械重复性展开差异的秩序之秩序。

拟像在每一面镜中寄留副本,亚狄乌拉跟小约里瑟无论瞄向何处,总被头晕眼花所困扰,仿佛正位于一座真实、虚构拼接得天衣无缝的迷宫,本能地慌乱挥打起双臂尝试站稳。可模糊的视野却拉扯着周遭世界一齐旋转,重影如梦似幻连累了他们,叫小脑不再维持平衡点,趔趄摇摆,携着丝丝缕缕剪不断的惶急,最终掣绊到对方,一人俯倾摔跤,另一人则是后仰撞脊。

“咿呀!”即使跌倒缓了良久,他们依旧躺在隔绝人类介入的冰冷的棋砖上,上下眼睑皱巴着避光没敢睁开,恐怕短时间内无法甦醒或动弹。

……

……

……

不知为何感觉到人中部位有热流浸湿,亚狄乌拉忍不住曼声吟叹,好似病怏怏将要喘不过气的患者,超负荷了,乃至神经元的活动都紊乱而妨碍了思考,疲倦地眯着窥觑那一滴滴濯污镜子的鲜血,从鼻腔不停地汩涌。

一只木屐轻轻跺在血瀑的侧旁,君临天下般,发出企及槌棒敲击横排琴的清脆的磕响,带给他们不同于感冒发烧的炙烫感,就好比,被隐约沸腾的血液炖煮。

小约里瑟呲着牙,怒目圆瞪,承受颈椎“喀喀喀”的钝痛自内传导向鼓膜,扳起了自己僵直的脖子查看情况,按由矮到高的次序一路瞥去:宽松的广袖服袍绣有与镜像无异的花纹络,视之如艳阳灼烧,纺蝶分形炫耀它鳞次栉比的多歧径,招展着绚烂的羽粉,洒在所有死者和所有死者的兼用卡中膜拜;不可辨别元形同瘟疫漫无边际,也无非是台下更恢宏力量朝帷幕微乎其微的抛投,把“Gott ist tot”的魔咒深深琢刻进他的象征叶脉;倒不如说,第一人称宣言是它杯满自溢的一条涓涓细流,夹杂了后后后……现代进程的噪浪,妄想疏离绝对他者。

社会达尔文支持者被物竞天择的法淘汰。

自由主义者做自由的奴隶。

庸俗解构者将其初衷解构得七零八落。

身份政治对标签的普遍性抱残守缺,对身份本身的普遍性视若无睹。

多元主义者捏着鼻子逃离反多元的多元。

狗智人群沾沾自喜地推崇着他们戏谑的玩偶。

虚无主义者放弃存在,跟反出生主义狼狈为奸。

作为神,我实现你们的愿望,演练我的剧目《诗性的丑角(Poetic Clown)》。

许佩里翁,希腊的隐士。

随便挑一簇发束遮挡人们赖以为生的太阳,日食,稍微吓吓他们。

洛希极限外的处刑更有意思。

伸长手刨抓危如累卵的地球仪,我清晰地瞧见,每一指轻松愉快的逗趣如愿迸溅起炽红色星埃,毫无疑问地掀动汹涌澎湃的澜潮淹没世界屋脊,或是撺掇上升气流与风切变搓捻龙卷,像吹跑鹅绒一样清洁城市;指甲用挠痒的力度刮擦,添饰了细胞废液脓肿似的聚变光球,蒸发巍峨山脉,地幔组织也连根拱破薄如蝉翼的岩壳,捏造暗色岩级别的大灭亡事件;走势蜿蜒不绝的抚痕,是行星肌体固液熔融的血河,是艺术化书写;近地大气层迎着犀角般劈来的指头,分崩离析,又接收高温的加热电离,翻滚着虬结的紫黄霹雳,像是独为蓝星搭砌的坟碑及献花;在末日天塌地坼的浓烟之外,贫民窟、名胜古迹、豪华别墅眨眼间成为樊笼中囚困的蚂蚱,遭致引力编绳贯穿了宏观的梁髓,混合残砖破瓦不断震撼着随骨灰雨向两头平分秋色的庞大质量体降临,伊始奏响了文明的丧钟。

盖亚家园被翻垦成不规整的姿态,一点一点睡着了。

雨尘飘在所有地方,飘在数万公里长的巨坑里,飘在没有生命演替的光秃秃的林海中,剖释它硫酸的胆囊,搅浑太空陨碎的杂物,一起回归千疮百孔的黑泥海和岩浆软流决斗的前线。

十字架歪斜折断,每个地方都是公墓,每个地方都不必兴师动众筹建公墓。

打火机引燃了包裹着宇宙的纸膜,放开手,看着摇摇欲坠的焰苗滑过瞳孔,你懂得那是一片尖叫的共振场,噤声地被镶为分形之蝶无限琐碎的倒悬蜃影,落到人们遗忘了它的位置,落到人们遗忘了自己何时遗忘它的位置,预期可以一直这么遗忘下去,重构过往,盛大绽放出酷似康托尔集的决策花——歌德的常枯树,怨毒的永恒轮回,便是她赠给万事万物的山樱花——然后,人们在第一次全能操作的零测集-内-零测集覆灭了,形象被割裂得瘆于五|马|分|尸。

肮脏肮脏肮脏肮脏肮脏肮脏肮脏肮脏肮脏肮脏肮脏肮脏肮脏肮脏肮脏肮脏肮脏。

你在乎惹自己烦躁的虫豸们的喧嚷么?

不。

我明天自杀了,今天复活,昨天询唤超跳跃方程。

意识形态的否定性讥嘲一切,心怀鬼胎排挤同胞的人类究竟是培育了杀死自己的非者,不会再有后人绝望,不会再有后人受尽冤屈,不会再有后人陷入孤苦无依的窘迫,不会再有后人……这不正是你们希冀的狭隘的结局吗?

何の为に?

「未来,在你构建的天国里,除了鸲鹆学舌的回音,什么都不会有。」

没有顶楼的楼阁顶上的疯女人。

回音仙女,咎由自取。

……

是的,響的那绺左横发,顺沿前额梳理偏分的“人”字捺笔画似黑象牙勾勒至肩。

冷汗濡染小约里瑟衬衫的圆领,他不敢盯着她无神却飞射金属光泽的齿轮眼,害怕瞬息跌入恐怖谷底。

虽然伦理已熄灭于永在者的掌心,不复正邪对峙,高阶意识形态的再扁平处理更是昙花一现的霞晖,不过在概率信息汇总的统计空间外,三月氏还是稀罕地手下留情了,也许,仅仅是也许,至少相较于她屠戮谱系生灵们的暴行,相较于她以漂白剂洗塑之尸垒叠起的京观,相较于她纵火烧毁沃尔德莉母亲人生的冷酷,仁慈了无数倍不止。

渴望被打败,渴望被人光明正大地打败。

只能被人打败。

童话的本质是将现实之毒转化作一剂疫苗注射给接种者。

“你们倘若能够正确地解答我的问题,我当然会守约送你们回大人身边,记得脑子要转快些哟,因为这里是反人择定理防御工事,物理实在论的杰作之一,光速或快或慢的微调科技之疆。”響十指交叉着护扶礼装带,一派千金闺秀的气质,齿轮眼无瑕的电镀层赫显着被拧弯成环的“α=(e^2)/(2ε0*ℏ*c)”铁律,亮斑闪闪的,推动全称词类与各向同性元素弥漫至淡漠的星涡悬臂,耦嵌无器官的肉块:α是表示电磁相互作用强度的精细结构常数,e为电子的电荷,ε0指真空介电常数,ℏ是普朗克常数,c标识真空环境恒定光速。

海森堡不确定性原理,△x△p≥ℏ/4π表明,电子呈现着位置和动量不能被同时确定的概率云状态,这使得它无法静止在原子核的位置上,而是以概率形式分布在原子核外的一定范围内。

光速增加,相应地,所除得的电磁相互作用强度减弱。

化学反应的本质是电子的转移,由于电子与原子核之间的结合力变小,电子概率云会更加稀薄地弥散在原子核的外围,轨道外扩,以平衡电磁相互作用弱化的影响,从而导致它们摆脱原始轨道的电离能级大幅下跌,化学键强度因此减弱。

原子的电子分布决定着物质的许多性质,如熔点、沸点、硬度、导电性等,光速的提升引起物质宏观性质的显著改变,致其稳定性大打折扣。

化学反应太容易发生了。

这将逐渐取缔人类存在的合法性。

一系列齿轮的精密连锁让自由基彻夜狂欢,肆无忌惮地投掷燃烧瓶,它们行迹诡异的抛物线绘成短命流星,狩猎、轰击着衰老的细胞膜;专项生物酶敦促细胞过度繁殖,加剧炎症,对暴饮暴食的禁令嗤之以鼻,果然名非实逮地为癌变创造了条件。

相反的情况也偶见,仿若迂回的钟摆,短波蓝移偷窃半壁橙红色的光源,探照化学泛青了的遗容。

脂肪酸酯化的胆固醇酯、甘油三酯在肝脏粘滞囤积,血流如泉也不受凝血因子管辖,三磷酸腺苷怠慢的生产揪连生理结构遁入昏昏噩噩,微操系统代谢的激素分泌机制封冻,葡萄糖酵解和氧化的熊熊烈火被揉成巾帕丢弃,氨基酸、糖原、核酸反应姑且未踏进弗兰茨的《城堡》便已不知所踪……灾厄侵略他们肉身内每一颗分子或原子,纵使劫后余生也堪比死气沉沉的惰性气体。

原子化社会的穷途末路。

三月響笑了。

“国际象棋格子里‘最特殊’又‘最不特殊’(x∧¬x)的是哪一个呢?”在亚狄乌拉、小约里瑟面前,回音魔女摊开的手袖拒绝了遮遮掩掩,肱杆如撑坏的伞骨撕破血肉,在需要灵活运动的部分缔结秒表硕果,充当球关节,树状地衍散开络新妇腿足式的缝纫机针,与此相衬,水螅的触须不耐烦地甩荡着,布置滑腻的下半身。

嘶响阵阵袭来,她的腹围顿时膨大扯碎了和服衣料,黝黑鼠群如井喷般钻出躯干的漏洞,吞噬原首级后就鱼贯跃入镜巢,啃剩一尊燃灯、如来、弥勒三位一体的金色无头佛像,肚皮还凹凸不平,看起来类似于塞满了婴鼠的塑料袋。

从断颈上虚左以待的缺陷中,脑枕理着一丛蓬松卷发的小丑褪去了隐蔽,脸色煞白,百角齿轮之目,附缀形同獠牙的猩红眼妆,轮轴挂着两幅用日文署名的《命运的馈赠》油画——男人握枪抵住小姑娘的眉心,眼睛不忍地蹙紧,挤泪,开火击毙,子弹朝左下飞奔,窜进画框的边缘闪现在右上方;喉咙里,死光透过鲨齿峰峦层层递进的圣穴正璀璨夺目,音色带着天地间回旋的空阔辽远:“自我本是乌有,他者日居月诸的冲突将我扭曲至面目全非……连外观都抽象化了。”她尾句的语调陡然间转折,像是口腔鼓鼓囊囊含蓄稠浆,吐字不清,阴阳怪气,咀嚼的是颜彩匀抹般混沌的男女老少的和声。

“深穹既是我,亦非我。”她微垂淌着涎水的七鳃鳗嘴,数十柄针指跟踮脚尖的芭蕾舞者那样细细摩擦地板,蕴藏无以伦比的压迫感。

“我们……我们知道答案了!”

谜底已经昭然若揭,不约而同,他们揣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审视彼此,点头,“就是我们所处的格子!”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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