惯性卸掉跟慷慨的精灵工匠交换得的铁木剑,缠着灰络的银华如青鱼弹跃般忽烁坠地,“等等!”奥托跪起身一把拽住玛吉修的左腕,似乎本已沉寂了少许的呼吸竟被她的步伐勾动,往穹顶上渐远的夕阳拖去,使浪人发冠之苍翠添入被藤蔓网裂的亚麻黄。
玛吉修锁着愁眉转头,下意识挥袖擦拭脸颊并不存在的汗珠,便恳切地低语道:“请放开我……”见乞讨无效,她蓦然缩起右手搁在唇缝,“喀”地贴边啃断指甲板短浅的增生质,紫琉璃似的眼波映含着卑微逼视。
无论如何也没懈劲,奥托留出闲置的手拾剑柄拎起,空鞘躺在原处——“锵!”剑镡飙光,白苍利刃刹那即逆时针挑过了月弧,斜剑脊于扬尘间划定是非曲直。
队长此举惊煞队伍成员,明明不久前他们还是和气相待的。
“你也要向父亲看齐,用暴力约束我对自己身体的处置权吗,奥托先生?!”玛吉修双腿微耸,提着嗓子眼小步横挪。
长期的肉体惩罚剥夺了她的自身掌控感,为了抢回主导的地位,自我施虐与折磨的倾向在她心底悄声发芽,这种倾向或者会展现为行动上舍生取义的崇高,或者会渲染淫|靡的气质。
奥托手指灵活地盘反持剑之姿,嗖一声将剑体送进了脚旁的苔泥,估计是赶不及让它归入绑带捆着的鞘的,“你现在不是公主了,就耐下性子,听听作为队长的我的建议吧。”意识到自己触碰了玛吉修小姐的逆鳞,旨在抚平伤疤,他尽量避免语气听着太冲,“很多场合,事情实在不是单凭一腔热血就能干成的。”
摩挲尚未洗净血痕的衣领角,拿捏暗红的结痂抠碎,弃之而去,他流露出惆怅的神色继续苦叹:“诚然,我不像你那样敢想敢做,所以没办法再允许自己的队友冒生命危险。如果你还是想要走,不妨思考清楚:假设你父亲的爱始终相随,陪护着你百合般不曾耗损的肌肤,没有暴虐,只是叫你一辈子泡在蜜罐里,你还会共情其他跟你无关的生灵么?还会义无反顾地扛起这杆仅仅是偶然的反旗么?”
“奥托居然真有了一点队长的风范,不赖嘛。”活动筋骨,厄芙妮暗想着。
玛吉修被批得丧失自信,甚至像丢了魂一样目测不准焦距,亲口对奥托认错的念头都呼之欲出了,可是朝戴比迪乌斯瞟几眼后,她慢慢聚焦瞳孔,争强好胜的倔犟又一次死灰复燃,“既然如此,奥托先生为什么收留了为敌的恶魔族呢?这难道不也是在反叛吗?还是说……同样是偶然的?”尽管不是有意把恩人当作驳论材料,但很显然,玛吉修言辞不无犀利地反将了奥托队长一军。
“戴比迪乌斯·费德曼……她……她……是我的朋友!”
仿佛有某处麻木的蛀孔被刺激,奥托说翻脸便骤然翻脸,蹬过去,狠狠一脚踩踏玛吉修的影子。
可能是矮人族对情绪不够敏锐的缘故,伽洛尔不理解,为什么团队在压力大的时候总是会找自己人吵架泄压,亦如不知晓身世的费德曼因被卷入争端手足无措,火急火燎地挽住碧欧媞丝的胳膊,像孩童撒娇一样,求她帮忙缓和氛围——先前戴比迪乌斯从碧欧媞丝那儿打听到,其演唱的曲目出自大名鼎鼎的阿斯蒙蒂斯,由此,魔族少女第二次产生了存世的确定感:“熟悉就对了!音乐不分种族,我们全都是世界所爱的孩子!”碧欧媞丝就这么,将一切付诸于笑谈了。
没有半个字音透出嘴,精灵美人衔着一丝温婉的梨涡笑靥作点头状,落着霏霏雨滴般轻盈的步伐,接近了互不相容的两人居间,原来包拳的左、右手分别绽开五指出击,精准掐中奥托、玛吉修的耳垂,“你们别发牢骚啦!”
“啊疼疼疼疼疼!”连声怪叫,他们直挺挺的身躯立即瘫软下来,僵硬的皮肉终于吃痛,再也支不起刚刚剑拔弩张的凛厉了。
佑慕斯同爱希才被这副滑稽的模样逗笑,佑慕斯却突然忆起什么,眼神示意后,他摸取布袋里的小玻璃罐,用鞋头随地一刨就拾到了泥土层掩埋的虫尸,捻成细粒放进罐子,颇为兴奋地跑向那方绿光晶莹的潭沼,口中念念有词嘀咕道:“我记得夜光虫的体液可以发酵制造炸药。”化工类试剂的书籍上多有载入。
爱希自是读懂了他想给团队做贡献的心思,毕竟她也要调查清楚身为贵族的父母的死因,“嘿,我来助你一臂之力吧……”她偷偷以小幅度画圈的轨迹摇晃法杖,催促清风,仿若无形的掌推聚敛虫群至水岸。
“呜唏……呜咦……”
正当此时,空灵的哀咽声在黄昏肃穆的光泪下攀援枝桠,反复连绵,余韵悠转,伴无数弯弯绕绕似铁树的犄角高矗着,驱散了虫鸣。
各方定睛一看,不远万里的迁徙者、饥肠辘辘的腐兽均列成纵队;除剔无首的特征,大致呈灾荒流民的外观,身披褴褛篷麻,腰肚间勒着一根草绳,生前几乎饿成了沙漏,靠拐杖一样的腿脚瘸着撑地;往破洞内瞧,发霉衣袄罩着的是坏死的蓝灰色骨骼,表面还剩余不少绸缎态的肉干,烂臭味令人作呕……这等身形以“瘦削”来描述都是远不足的。
暂且困陷于残阳中,莫须嘶吼,业已幽静得使人胆寒,而温迪戈只是周身飘裹着一层森郁惨凄的凉雾,用岁月沤到凋零的修长臂膀作揖,让“无言以对”道尽“千言万语”罢了——它们眷恋俗世的殒魂在哭泣,它们枯槁的面貌在控诉。
控诉何物呢?
……
木板嘎吱嘎吱地呻吟着。
沃尔德莉蜷腿坐在床尾收拾东西,背朝中年男人,倏尔暂停眼下忙碌的动作,“相比我,福斯特先生又是因什么而坚持的呢?”
星目眉睫颤巍了一分,褐眸也黯淡,福斯特压低毡帽,将佩戴着白橡胶手套的双手探入深棕色风衣的口袋,卧蚕耷拉着整夜未眠沉淀的疲惫,仿佛一台执念的机器正在被尼古丁、焦油与失去保养的零件拖垮,“你知道075139号宅邸谋杀案吗?”
“抱歉,我没关注过这方面……嗯?电梯井的密码?”她思索片刻就察觉不对劲,回忆的细节开始像气泡一个个地冒了出来。
他面露自讽的苦笑,阖着眼皮舒缓干巴酸涩,任随意识疏通一切阻碍流淌,在难能可贵的清净中娓娓道来:“你我都记着,哈哈,尤其是我。命案的受害者是我这辈子永远的遗憾,这股舌尖品尝的遗憾的滋味弥留不散,此后每一桩经我接手的案件,和可怜的人们饱受蹂躏的沉默,都化为了反衬出我渺小如蚍蜉的明镜。”
“个人英雄主义是用于装点门面的,你掀开一看呐,是把人掏空的遗憾,所以我不断质问自身:一名平凡的侦探能做到什么?”
“我能做的,便是顾望自己走来的路,好提醒自己别忘掉了——被摆上天平一端的筹码已经越积越多,我在另一边必须足够稳重才能托起别人,丧亲够痛苦了,不该再让他们落入低谷,真的不该。”
他吐出一口深发自胸腔的气冲破了犹豫的残影,一枚无法点燃的香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