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午饭的时候柯翋翗本打算叫上柊缂龖，可柊缂龖已经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完全联络不上。
其实，双方本就是旅途相逢，没必要连吃饭这种事都叫对方，毕竟对方又不傻，不可能让自己饿肚子的。
但联系不上对方总让柯翋翗心中隐有担心，联想起之前对方身上的伤口，柯翋翗总觉得这个未成年的大学生让人没办法彻底放心。
吃了午饭后，柯翋翗和利与义准备去附近的街区看看，那里有战争纪念碑，也是他们来四女同舟市的目的之一。
由于在古代这里是十二权族祭祀的圣地，因此周围是不允许平民居住的，到了近代十二权族灰飞烟灭后，这里定居的人才慢慢增多，建筑也基本都是以御岳天府为中心，沿着海岸与周围的山坡层层建立，看上去就像一条条建筑组成的飘带环绕着御岳天府。
由于十二权族在汐风国末期的腐朽统治，属于他们的许多神社和宗庙都随着他们的覆灭而遭到愤怒的民众破坏，就连御岳天府也不例外，虽然织女星保护及时，但依旧有一部分遭到了损坏，织女星后来也只能稍加修缮，也因此造就了织女星文物古迹保护上的一个原则，既‘只修复不重造’。
因此很多被毁坏的古迹没有得到重建，自然也有人对此颇为诟病，不过随着过去很多古迹被赋予了现代社会的用途，古迹反而被人们自发的保护了起来，比如汐音神社的永生塔，毕竟谁也不希望自己的先人牌位遭到无端毁坏。
街道上的建筑风格颇有古意，这并非古代留下的，而是近代修筑时有意朝着御岳天府的风格靠拢，不然一座古代建筑周围一堆现代风格建筑，看上去也未免过于奇怪。
听着周围人交谈的话语，利与义虽然听不懂，但也能猜到他们中绝大多数都是汐风族，只不过置身于这种充斥着炎族建筑风格的街区里，他下意识感觉自己似乎回到了久违的故乡，只有那些回响在耳畔的汐风语向他诉说着异国他乡的风土人情，将他从不切实际的幻想中拉回现实。
明明是一座汐风族的城市，却遍布炎族的建筑，而这里的汐风族似乎早就习以为常。
倘若异地处之，璇玑星的炎族置身于汐风式建筑群中又能否熟视无睹呢？
他不禁哑然失笑，自己怎么会这么想？答案从一开始不就是注定的吗？
多半是不能的……
在街区尽头的山岗上，一条满是伤痕的手臂从泥土冲出，手中紧握一柄笔直的长剑，而长剑剑尖指向天空，整座纪念碑高度超过百米，远远看去就像人从泥土中不屈的挣扎，宣告自己永不言败，哪怕被葬入地下，也要挥动手中的长剑指向天空，证明自己于此时此地的存在。
这座纪念碑是为了纪念世界大战期间奔赴北疆的数十万织女星警察，他们中许多人战死沙场、埋骨异乡，但他们的功绩却永世长存、不朽于世。
站在这座‘擎剑问天’纪念碑下，一眼便能看到山岗远处的织女星警察司，正因为这里是织女星警察的总部，所以纪念碑才会树立在总部远处的山岗上。
利与义看到柯翋翗神情肃穆，走到纪念碑下用手按着‘手臂’上的伤痕，仰望着高处的剑刃。
阳光洒在她的身上，鸽子从她头顶飞过，利与义只觉得这场面无比宁和，或者说……神圣……
自己明明不信神，为什么会觉得‘神圣’……
他想不通却也不愿多想，只想多看一会儿眼前的景象，就像看着什么宗教画作一样。
画作……
对了！蔡特金！
利与义急忙拿出‘蔡特金’，准备用镜头记录下此刻的一切。
可当他拿出‘蔡特金’后，却又觉得区区镜头与自己拙劣的摄影技术根本不足以记录下眼前的一切……
美好的一切总是转瞬即逝，正因如此才会如流星般为人铭记心间，自己试图用镜头留住一瞬的光阴，也未免太浅薄了……
他最终没有拍照，而是将‘蔡特金’收了起来，走向柯翋翗，与她一起仰望头顶的剑刃。
那剑刃直插天际，举目望去，就连天上的太阳都被其分为两半。
二十多年前，那场空前惨烈的世界大战中，站在自己对面的所谓‘敌军’便是由这些人组成的吗？
利与义沉默不语，他想到了他被俘后带他去各地指认璇玑星暴行现场的织女星军官——那人过去便是织女星的警察。
“天羽，我们需要献花吗？”
利与义向周围看了看，完全找不到能提供花束的地方，这周围似乎不卖花，纪念碑周围的野花应该也不能采……
自己的问题似乎很多余……
利与义心中无奈，他刚才又下意识用璇玑星人的思维去看待织女星的事情了。
“不需要，就算把花放在这里，最终也只会干枯，织女星大多数人都是不献花的，大家只要来这里看看，记住过去的一切，就足够了。”
利与义走近纪念碑，将手按在‘手臂’上，低着头闭上眼睛，在心中默默的祈求——祈求织女星逝去的英雄能够保佑他的妻子一生安乐，再不受璇玑星人的伤害。
他不信神鬼之说，可他每到一处纪念碑还是忍不住在心中祈祷，寄希望于某种无形的力量能够显现于人世，庇护他所珍视之人。
虽然东洲绝大部分炎族都没有宗教信仰，但对于许多民间信仰和泛灵论一直都心怀敬畏，比如‘武神庙’或者是‘怜世忧菩萨’，哪怕是具有一定的宗教成分，但在炎族眼中也仅仅是‘民间信仰’的一部分，几乎没人会去寻根溯源那些宗教成分出自何方。
无论是考学当官、乔迁生子还是婚丧嫁娶，基本上都会去附近的什么庙宇拜一拜或者是找个算命先生算一算什么的，说的直接一点——炎族是现实主义的，只要有需求就会拜一拜庙，而且几乎是见庙就拜，无论是什么庙，也无论出自哪个教，哪怕是一颗树，只要年头够久，拜的人够多，也会跟着去拜一拜，反正没什么损失……万一有用呢？
利与义心中固然是这么想的，但柯翋翗心中是如何想的，利与义却并不清楚。
他看着认真专注的柯翋翗，虽然知道对方也是一个无神论者，但此刻面对纪念碑的目光如此虔诚，心中究竟在想什么呢？也是像自己一样在祈求不存在的神秘力量庇护吗？
待柯翋翗起身离开纪念碑，利与义转头回望，高耸的纪念碑依旧伫立在山岗上，映照在他的眼眸中。
无论经过多少春夏秋冬，哪怕黑发变成了白头，倘若战士举剑的手臂不会随时光腐朽，那是不是虔诚祈祷就能够得到保佑？
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好奇毫无意义，哪怕柯翋翗真的祈求某种庇护也无所谓，他这个不坚定的无神论者尚且如此，又岂能用苛责的目光看待别人……
无论是作为无神论者的柯翋翗还是虔诚祈祷的柯翋翗都是柯翋翗，是她作为人的一部分，虽然看上去有所矛盾，但其本质都是一样的。
像她这样的人即便坚信世上无神，也不会对有神论者横加指责，哪怕一心一意的祈祷，也只会是为了别人，而不是为了自己。
一想到这里，利与义突然有些后悔……自己刚才还是应该把柯翋翗那种专注的样子拍下来的……只可惜世上是没有后悔药的。
“你在想什么？”
柯翋翗突如其来的发问让利与义一愣，但转瞬便无奈摇了摇头。
“没什么……只是有些后悔，没把天羽刚才的样子拍下来……很虔诚，就像宗教画里面的天使一样……”
“你又来了……哪有的事……”
柯翋翗脸上微微一红，四下看了看，见没人注意这里，这才低声说道。
“什么天使……之前火车上也是这样……被人听到会很……”
她一时间不知道该找什么词语，本想迅速在脑海里想一个，可一看到利与义的目光，立时什么都想不出来了，只得打住话头，不再说下去。
“很不正经吗？”
听到利与义的话，柯翋翗不由得看了他一眼，她知道对方并不是那种言语轻浮的人，但还是点了点头，免得对方得意忘形。
“有点儿……”
柯翋翗微微叹气，回头看着纪念碑。
“不过刚才在祈祷倒是真的。”
“那天羽在祈祷什么呢？”
利与义虽然心里一直想着不要那么好奇，可当柯翋翗这么说了，他还是没压住心中的好奇，很想知道柯翋翗当时的想法。
“都是些很寻常的想法……”
柯翋翗本不打算细说，但总觉得对利与义隐瞒似乎不太好，停顿了片刻还是说了下去。
“这里也算是织女星警察的圣地了，世界大战时四女同舟市当地连同总部的警察就是在这里集结出发的……”
“所以我刚才看到纪念碑就下意识的希望我面对璇玑星敌人的时候能像他们一样勇敢无畏、临危不惧，早日抓……抓到满怀志那个混蛋。”
她侧头看向利与义，她知道自己刚才提了‘抓到满怀志’，虽然那确实是自己内心的想法，但生怕对方芥蒂，急忙低语道。
“我这么想是不是很奇怪？正常是不是应该祈祷平安喜乐什么的……”
“不，不奇怪，很符合天羽的性格。”
利与义没说什么，他行走在石碑投射的阴影下，他脑中清晰记得那石碑上刻着的文字——那些刻在剑刃背面上的文字。
——曾经的过往不会被遗忘，留下你的身影不见你模样，无名的山岗是你启程的地方，守望着万家灯火所在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