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莎大喊着,一蹦一跳地跑进了木棚。
她突如其来的洪亮嗓音倒是没有吓着索尼娅。
索尼娅往旁边挪挪,给里莎空出点儿位置。
“《普希金文集》。”
索尼娅这样回答了里莎的提问。
“《普希金文集》,怎么又在看这个?他很著名吗?”
“当然了。”
索尼娅坚定地说道。
“普希金可是跟列夫托尔斯泰并列的,俄罗斯文化的瑰宝!”
当然,除了这个原因,还有别的。
索妮娅心里头这样想着,她又接着专注地看着手上的这本《普希金文集》,仿佛看见那个带着"眼镜"的士兵正一步一回头,向火车的车厢走去。
当天晚上,索尼娅又梦到了那天的情景。
"你叫什么名字?"
索妮娅站在站台上大声问着。
"射--击!"
"射击?"
戴"眼镜"的男兵从文集上消失了,索妮娅合上诗集,躺了下来。
望着雾蒙蒙的天空,她的脑海里充满了遐想,仿佛看见大学幽静的校园,看见了罗蒙诺夫高大的塑像,而她自己正坐在阳光充盈的图书馆里,抱着一本厚厚的书读着。
突然,坐在她对面的一个人递过来一张字条,上面写着:
你在读什么书?
她看了一眼,随手在字条的空处写道:
如果你无事可干,为什么不走到处边,去喝上一杯。
字条递过去了,一会儿,又传递过来:
你不妨抬起头来看看,那怕只耽误你一秒钟。
于是,她抬起了头,万分惊愕。原来坐在对面的人正是送她诗集的那个戴眼睛的士兵。
瞬间,她的视线变得模糊了,像变戏法一样,戴"眼镜"的士兵突然间穿上了整齐的西服,正在她感到十分陌生之际,他又换上了原来的军装。
她疑惑地站了起来,他也站了起来,两人向对方疾速奔去。
近了,索妮娅突然站住,士兵也站住了。
"我还是先问你的名字吧,要不然一会儿又忘了?"
"射击。"
"你真的就叫射击?"
士兵点着头。
"射击!"索妮娅小声地念叨着。
……
“索尼娅,你知道你昨晚上说梦话了吧?”
隔天日常巡逻时,跟她搭伙的热妮亚这样问道。
“在打仗?”
热妮亚带着点笑容,这样问道。
“你昨晚上突然这么大喊一声‘射击’,把大伙儿都吓了一跳,基里亚诺娃是最敏感的,战术动作都做出来了。”
“哦,并没有……抱歉打扰你们了……我只是……又梦到了之前那个士兵了。”
思索一番后,索尼娅还是跟热妮亚讲述了自己的那个梦。
毕竟那个士兵也是热妮亚重要亲人所在的部队,感情这方面,热妮亚比自己更有话语权。
“哦,这样啊……我觉得你是幸福的。”
“啊,为什么?”
热妮亚闭上眼睛想了一下,说:
"你爱了。你并不知道他爱不爱你。这对于恋爱的人已经足够了。你想,你一直在琢磨他会怎么看你。”
“……嗯,是这样。”
仔细想了想,索尼娅觉得热妮亚的话很对,歪着脑袋继续听着。
“那么,只有两种可能,要不他爱上你了,要不他没爱上你。这重要吗?你爱了,你付出了,你就会把这份感情沉浸在心底,作为永久的享受,用不着因别人的爱与不爱来决定自己的感受。"
"你简直是个哲学家。"
索妮娅佩服得五体投地。
"你爱得太哲学,太有品位了。"
索妮娅想为热妮亚鼓掌。
热妮亚点着头,继续阐述着。
"你想,如果你爱了,他也爱了。马上就有了一种对对方的责任感,要尽义务,要尽责任,甚至死刑临头,你还要考虑死会不会给对方带来太大的痛苦。现在你不需要,你只是一种享受,一种品味……
热妮亚如同歌手般美妙的声音还在黎明的拂晓间慢慢回荡。
但这拂晓暗淡了下来。
升起的太阳退了下去。
光,消失了。
黑夜再次降临。
月亮也半着掩面,朦朦胧胧地出现。
时间似乎倒退了……
不,不是,倒退。
本来就是在晚上……
索尼娅的脑袋渐渐清醒过来了。
她感受到了冰冷的散发着苔藓气息的地面,深秋的冷风如刀锋般刮过自己的耳朵。
发生了什么事情?
德国人靠着炸弹和烟雾强行突破了山谷防线,杨诺维奇长官放火烧山。
烈火将德国人和她们分成了好几个部分。
自己在躲避德国人追击时摔到了一处山坡下。
索尼娅在黑暗里摸索着自己的莫辛纳甘,仅管有那皎洁的月光照耀大地,但她还是没有找到。
应该是在刚刚丢了的。
哈,要是被基里亚诺娃知道了,自己一定会被她批评的。
然后她会说枪是一个士兵的生命,接着引用某一段士兵条例,把自己关禁闭。
心里头想着,索尼娅手撑着地想要站起,但下一刻又跌倒了下去。
该死……
刚刚逃跑的时候扭伤了脚。
静悄悄的森林里面传来了灌木莎莎的声音。
是那些个德国人。
索尼娅在又一次站起失败后,她依靠着一个合抱粗的木桩,将自己背后的行囊移到胸前。
行囊上有一个弹孔,来自德国人的冲锋枪。
不过,索尼娅并没有受伤。
行囊里的那本《普希金文集》保护了她。
厚厚的书页挡住了那颗射来的子弹。
抱歉,弄坏它了。
索尼娅轻声嘟囔着,纤细的手轻轻翻开了这本《普希金文集》。
一下子就翻到了《射击》那一章。
不过,现在不是看书的时候。
“还是谢谢你……虽然,不知道你的名字。”
索尼娅轻盈地说着,将书合上。
她听到了德国人愈加接近的脚步声。
是一阵接着一阵的靴子声几乎盖过了灌木的莎莎声。
索尼娅记得杨诺维奇最后说过。
她们可以向德国人投降。
只要活下来,这不是可耻的。
但。
她们是东斯拉夫人,是有血性的斯拉夫女人。
索尼娅在报纸上看过奥索维茨的报导。
如同亡灵般在氯气里冲锋的士兵,就像是普希金笔下描绘的那样,忠诚、勇气,既崇高又深沉。
想着,索尼娅从行囊里掏出了一个小手雷。
自我牺牲的悲剧是普希金作品里常见的主题。
……
最后,索尼娅的生命如同随风飘散的花瓣般,在爆裂声中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