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宫如今大门敞开，她走进去，远远就看见那个站在台上背对着她的男人。
曾经存放仙器的水池不见了，以祭台为分界点，整个天道宫仿佛被扯掉了一半，他从这里可以纵观整个天道，不可捉摸的道韵在这里化作可视的江河之景。
天痕地脉之间，一个巨大的漩涡取代了无法愈合的裂隙，地脉像是一条长长的湿纸条，正在被漩涡一点点撕成碎片，在漩涡中变成精纯的世界源力，然后从漩涡另一头流入天痕之中，像是水流，又像是雾气，将天痕全方面地哺育，一点点帮祂延长、圆满。
而在那漩涡中心，玄极浑轮正在调和着这种力量的变化，它遍布裂纹，趋近极限。
“……师弟，是你吗？”
玄协询问，她张口欲言，心中种种情绪翻涌不已，她在压抑，因为她不敢相信。
那人沉默，随即转身，看见他的面容，感受他的气息，玄协愣住，明知有三分不似，她依旧失了神，她的情绪变得安定了，伴随来的还有一丝愤怒和内心深处的浓浓失落。
玄协心中不禁自嘲，自己的感情居然如此的丰富了，这就是跌落仙境的代价吗？她摇摇头道：“你不是他，你是谁？”
“……我能感觉到他的意志，我看见了他的记忆，他明明可以自己来完成这些，可他依然把决定权给到了我。”
那个男人的面容有着说不清的酸涩和感激，眼神中好像和刚刚的玄协一样陷入回忆，让她感到亲切和熟悉。
“我是苏和，我来完成我该做的事情。”他说道。
“果然是你吗，”玄协声音低沉，“你不愧是他的后人，他居然还留下了这样的后手没有暴露，连我也没有发现。可这样又能如何？你这散仙修为不可能持久，恐怕是用魔刀换来的吧？我在这里已经感觉到这条规则回归天地了。”
闻言苏和望向后方，他没有解释，而是问道：“难怪要都要尝试炼化苏雨柔，大道归于天痕，循环归于地脉，作为地脉意志化身的她不死，主要意志都在天痕中的天意便无法占据主导。那苏羽凝的存在又是什么呢？”
“苏羽凝已经回归天意，地脉和两个灵子中都有她意志的碎片，如今的天意并不完善，她忘记了许多事情。”玄协回答，如今两人已经站在同一个水平，她没必要打哑谜。
“所以才要你来协助她吗？”苏和道，“那么，你和系统，到底是什么？”
“在你突破金丹境的时候，她注意到了你，观察了你许久——别人都是想着有一位贴身师傅指导修炼，你却想着‘系统’这种异想天开的东西——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有这种想法的。”
“她把自己的精神与我的思想结合，我们布局大陆，做出‘世界秘境系统‘培养你，和你交流的是我，而我遵循她的思路。”
“她的思想占据我的精神，把控这五洲，建立五国的秩序，在这里，修炼者与凡人分开，两方的存在都有保障，而修为极高的强者则聚集仙痕门，由天意掌控，万灵生息有序。”
“未来世间的规则已有雏形，天道修复以后，天意不会突然将万灵毁灭，生命会衍变，在缓慢的变革中，这样的规则会推行到整个大陆，苏和，不要违抗大势。”
知晓真相，苏和释然，对玄协的警告，他只是摇头不语。
“这样吗……”见此，玄协沉默，她已经认定苏和是反对她了，“我真的不懂你们，不论是你，还是他，既然这样……”
她已经不想再多说了，身形一闪，神通已经发至苏和面前。
各色神光在天道宫中闪耀，两人激斗间从殿内各处游走，即便是以天道宫的坚固，柱石上依旧留下一块块缺口、一条条裂纹，真仙都难损伤的至高仙器千万年不改，如今也在岁月蹉跎中失去了那份威仪。
仙灵力充斥殿内，一座座古仙的塑像在神通下破碎，最后只剩下还留有仙威的“玄协真仙像”，和被最后的仙人们破格立在此处的“断道凡仙像”，他们对视百万年，一如今天。
仙剑刺喉，双目对视，玄协倒在地上，她败了。
她不禁闭上双眼，接受自己的结局，天道修复，苏越犯下的罪过她已经弥补，操弄苏和命运，让苏雨柔和苏羽凝消失的责任，也将由自己的性命偿还，百万年了，她累了。
可自己并没有死去，玄协疑惑睁眼，只见苏和手中的仙剑散去成灵力，他表情温和，尚有暖意。
“为什么？你不恨我吗？”
“我已经没有这种感情了，你只是做了你该做的，而我也会做我该做的。”
苏和回首，他又问道：“天意在看着这里吧？”
“嗯，她在看，她一直在看。” 玄协现在有点知道苏和想要什么了，苏和不是苏越，他从不对大道有什么向往，他只是对这个世道不满。
“苏和，停手吧，这个世界有太多的遗憾，不可能有绝对的公正，你经历了这么多应该明白这点，我们的决定已经是最好的了。”
玄协诚恳劝说，却见苏和道：“或许吧，五洲确实要比大陆其他地方和谐文明，但我并不满意，也不愿意把一切交给别人决定。”
“可这一切已经发生了，天痕吞并地脉的过程无法也不能停止，就是天意后悔也来不及了，” 玄协摇摇头，她说，“唯有仙人的道能对世界产生约束，可你只是一道意志，连思想都不全，根本无法成仙。”
她已经看出真相。
真正的苏和早就在刺向神使的那一刀中死去了，这就是‘等价交换‘获得力量的代价，在这里的只是一道残影，是苏越保留下来的一丝意志，连完整的人都不是，又怎么能成仙呢？
“正因如此，再没有什么可以影响我、困扰我了，我只是一道意志，纯粹，一往无前，我无需成仙，我就是道！”苏和满面春风，他大步迈出，随即踏上那处祭台。
“明明是为了顺利推到今天这一步，才让我看见了未来的可能性，促使我突破合体境，却在我离开这里后封印起来，苏越，你也挺恶趣味的啊。”
“你要做什么？”玄协惊疑。
“我从前就感觉，这个世界为什么有这么多限制呢？没有资质灵根就没法修炼，仙凡之差犹如天堑，面对更强的压迫，反抗几乎是不存在的，想要保护自己在乎的东西多难啊！”
苏和看着那源力漩涡，手举胸口，握住一块七彩晶石，他的双手如同燃起火焰，似黑非黑，似白非白，难以描述。
混沌灵息飘溢而出！
这就是苏越的道，在众仙之力加身的那一刻，他已经突破了五行灵力的极限，以先天道体悟出混沌之力，并将这一丝力量留给后世。
只有一点点的混沌灵息是没有意义的，它如无根之水，只会迅速劣化成各种灵力，但在此刻，它有机会保留自身特性并且壮大。
“这是什么？你不能这么做！天道断裂已经让仙路断绝，甚至诞生出半妖这种生来就注定要死于血脉矛盾的生灵了，你这样做世界会毁了的！”
“这是一个火种，是我留给后世人的机会，师姐，我相信不论未来会如何，它都将化作星星之火，点燃腐朽的一切，” 他回首道，“我已经是过去的人了，我将选择权留给后人，而这是苏和的选择。”
“师弟，你……”
玄协瞪大双眼，可随即，她看见苏和纵身一跃跳下祭台，她连忙追赶上去，却只见他已经融入那大道漩涡之中，化作流星，划过这世间。
世界源力是最接近混沌的、无属性的力量，它会被混沌轻易同化，连天意都无法阻止，甚至无法壮士断腕，点点混沌之力在这世界源力中迅速壮大，化作燎原之火，将天痕彻底侵染，大道在混沌中瓦解崩塌，地脉与漩涡断连，玄极浑轮彻底破碎。
……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要这么做？是我的错吗？你们只是针对我，对我不满吗……”
在一片黑暗中，一个白发少女哭泣，她跌倒在地上，白嫩的小手一遍又一遍擦拭眼泪，却止不住泪水，只能让眼睛变得通红。
“好啦，这不是你的错。”
突然，一双大手将她拉入怀中，感受到那人的气息，天意挣扎起来。
“放开我，放开我！”
女孩的拳头不断地打在他的身上，比想象得要有力得多，指甲将他的皮肉扣开，血液沁入指缝，他没有阻止，只是抱得更紧，渐渐地，天意的反抗变弱了，她的脑袋埋在他的胸口。
心中浓浓歉意更甚，他低头到女孩耳边，述说内心：“过去，我觉得自己看开了所有，总觉得其他人都不如我，可最后我才发现，其实我才是被执念蒙蔽最深的那个。我这一生中见识过的每个人的挣扎都被我刻入心中，每个人的不甘都让我更偏执，到最后连自己的初心都忘了。”
听着苏越的话语，久远的记忆涌上少女心头，她回想起了自己刚刚诞生的时候，总是有各种各样的记忆出现在她的脑海。
那时她什么都不懂，宛如白纸，她品味着那些记忆中的情绪，跟着他痛苦，跟着他悲伤，跟着他迷茫，跟着他喜悦，直到后来她成长起来，明白自己与他的不同，渐渐地，她为这个挣扎着生存的少年充满怜爱，对这世界同样的生命感到怜惜，所以她最初才会抑制天道的本能。
只是这样的感触，这样的记忆，这百万年来都不曾在天意的脑海中出现，所有的温柔和包容她自己都不曾展现出来。
“是啊，我为什么会忘记呢？是当初天道断裂所以记忆流失出去了吗？”她不禁疑惑，不禁遗憾。
“对不起，这是我的错，是我没有做我该做的，你没有错。”苏越宽慰道，啜泣声渐渐停止，天意没有抬起头来，两人无言。
苏越松开她，和她对视，看着那双银蓝秀眸，他的眼中是说不尽的歉意和爱意：“谢谢你，是你一直陪着我，在我支撑不住的时候，是你唤回了我，我早该向你道谢的。”
“一切已经无法挽回，这是我的过错，我不求原谅，我只是想知道，你愿意接受这迟来的感谢吗？”
白发少女不禁捂住脸颊，眼泪再次流下，她双唇翕动，只有一句细不可闻的话语：“越，你为什么现在才来啊……”
苏越再次抱住她，女孩再也忍不住了，她扑入苏越怀中，彻底大哭起来，过了好一会哭声才渐渐减弱。
“呐，那个，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苏和有点尴尬道。
“……我没有名字。”
“那，叫澪，怎么样？啊，那个，我不太会取名字，不愿意就算了……”
“嗯，就叫澪好了，我就是苏澪。”
“越，现在要怎么办？”少女抬头问道，“天道必须修复，可混沌已经涌上来了。”
“没事，相信我，”苏越起身，他伸出手，对着地上的女孩亲切问道，“澪，你愿意跟我走吗？”
澪看向他，随即起身，坚定道：“嗯，我愿意。”
她破涕为笑，双手紧紧握住苏越的手：“这次，绝对不许放开！”
这一刻，黑暗消去，光芒骤亮，两人手牵着手一步步走向那一片白芒中，突然，澪回头道。
“越，那里。”
天意澪指向那边，那是一片黑暗，黑暗中，一个少年正在徐徐前进。
“想帮他一把吗？”苏越低头询问。
“嗯，”澪点点头，“就是送他最后的礼物吧！”
一束光芒照射而去，为苏和照亮了前进的方向，在这束光芒的尽头，隐约有两道身影，银色的人影正蹦跳着对他挥手，白金色的人影向他呼唤微笑，见此，苏和回头望向那片光芒之中，然后笑着向她们两人快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