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辞回得早了。
这不吉利。
沈母憔悴的脸上带着一分幽怨,说话时语气中颇有责备之意。“已为人妇,不能一点儿规矩也不讲。你是觉得沈家被人看的笑话还不够多吗?”
“娘,我……”沈辞有些后悔了,悔不听大哥之言,偏要来看看母亲。
“二妹也是一片孝心。”沈贺回道。
沈母叹气,看了一眼沈辞身上的男子装束,皱眉道:“看样子,新婚之夜,未曾与丈夫同房吧?”知子莫若母,沈母很了解沈辞。“你呀,事已至此,还不肯认命吗?还要‘逆天改命’吗!”想到沈辞曾经说过的大话,沈母便气愤不已。
“二妹毕竟初为女儿身不久,一时间不好接受……”不等沈辞答话,沈贺便给她找了借口。“娘你消消气,二妹并非执拗性子,总会想通的。”
沈母皱着眉头嗔怒道:“你这个做大哥的,跟你爹一样,就会宠溺她!”再看沈辞,复又叹气,道:“女婿虽然粗鄙,但此事……他只是一枚棋子罢了,你万不可迁怒于他。”
沈辞默然不语。
沈母又道:“况且,我听你大哥说,女婿可能是张宰相的孙子。若是真的,女婿算是名门之后,配我沈家一介商贾之女,也是绰绰有余的。”
沈辞皱了一下眉头,心想:“一介窃贼、流氓、狂徒,算什么名门之后。”她本不喜欢背地里论人是非,以前也从未与人提过张京哲干的那些破事儿。今日里听母亲之言,实在是有些忍不住了,想了想,说道:“就算……就算是名门之后,也未必会是个什么好东西。”
沈母和沈贺有些狐疑,沈贺问道:“二妹何出此言?可是妹夫有什么不当之举?”
沈辞没兴趣聊这个话题,叹道:“没有,我就是这么一说。”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那蒲团丢了。原本以为将那东西藏进蒲团里,便不会引起人的注意了,看来是自己自作聪明了。“既然东西已经被他们拿走了,爹爹也可能是被他们害死的……当年之事,应该算是揭过去了吧?”
沈贺苦着脸摇头,“黑灵狠辣,喜欢斩草除根。”
沈母却相对更乐观一些,看一眼忧心忡忡的两个孩子,宽慰道:“斩草除根的可能性不大。他们若真要那么干,我们沈家,大概已经被灭门了。”
“母亲所言……也不无道理。”沈贺道,“不过,谨慎起见,我们是不是该做些防备?比如,请几个白灵来帮忙?”说罢,不等沈母和沈辞回话,又摇头道:“不行不行,那样的话,一旦事情败露,二妹恐会被人惦记。”他记起来沈辞体质特别,一旦被旁人得知,必生祸端。“唉,黑灵狡诈,也不知是否已经怀疑了二妹。”
沈母说道:“怀疑也不怕,有人可以护着辞儿。”
沈家兄妹狐疑的看向沈母,沈辞首先反应过来。“母亲的意思是……白月光?”
沈母点头说道:“这个白月光,城府极深,而且实力强悍,必然是个难缠之人。如今,她与你共侍一夫,算是一家人。所以不论你与她的关系是好是坏,那些黑灵若想动你,也必然会投鼠忌器。”
沈辞沉默了片刻,点头道:“唯一需要小心的,就是不要被白月光发现了我是白灵。”
沈贺道:“确实,应当谨慎一些。不过,有所谓‘灯下黑’之说……”
是的,灯下黑。
谁也不会想到,水火不容的黑白灵,竟然会是一家人,并且生活在一起。
沈辞终于明白母亲为何当机立断,非要自己嫁给张京哲了。
想到张京哲,沈辞又不禁暗暗叹气。
母亲说的没错,张京哲只是一枚棋子罢了,也是个可怜人。甚至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他是被自己连累了的。所以,自己不仅不该迁怒于他,甚至还应该善待他。
另外,他真的会是名门之后吗?白月光嫁给张京哲,是因为张京哲的背景吗?总不能是因为张京哲的“个人魅力”吧?
噷,一个窃贼、流氓、狂徒,又能有什么个人魅力?
纵然知道情理上自己应该善待张京哲,但一想到张京哲的粗鄙和卑劣,沈辞便打心底里厌弃。尤其是意识到自己可能要一辈子守着这样一个男人,便不由得悲从中来。
都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
自己真是失败。
做男子时,做了不该做的白灵。做女子时,嫁了不该嫁的堂倌儿。
原本还想着陪着母亲和兄长聊聊天,此时却是全然没了心情。沈辞叹气起身,道:“娘,大哥,我走了。”不等二人回话,转身便走了出去。
沈贺追上来,与沈辞并肩而行。
兄妹二人都沉默着。
走了一段儿,沈贺才说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希望吧。”沈辞有些颓废的回了一句。
“妹夫若真是宰相后人……”
“我不在乎这个。”沈辞打断了沈贺的话,想说即便张京哲是宰相之孙,也改变不了他是个窃贼、流氓、狂徒的事实。但话到嘴边,又咽回了肚子里。说这些做什么?没有任何意义。不只因家丑不可外扬,还不想让大哥和母亲担心。想到此,沈辞改了口,强笑一声,说道:“只要他为人正直,行事得体……就行了。”
沈贺没能意识到“为人正直”和“形事得体”正好对应了“窃贼、流氓、狂徒”,只当是沈辞对夫婿的基本要求,感慨道:“你能这么想,就最好不过了。”
“嗯。”
“家中事情,无需挂心,一切有大哥在。”
“好。”
“妹夫那里条件太差,苦了些,你先忍一忍,且容愚兄解决了族中那些麻烦人和麻烦事。总之,该属于你的家产,愚兄不会占你一分。”
沈辞惨然一笑,摇头道:“不用,沈家已经没有属于我的东西了。我也不想因为我而害得大哥和母亲跟族人闹翻了。唉,一个大家族,若是闹的不可开交,也就离没落不远了。”顿了一下,又眼眶微红的说道:“那样的结果,也不是咱爹愿意看到的。”
沈贺皱眉,想再说些什么,却又意识到现在说的话再好听都没用,终归是百言不如一行。此时不必多言,将来如何做才是关键。
沈辞又道:“大哥偷偷放在我包袱里的银票,我看到了。”
沈贺应一声,“先花着,花完了找我要。”
“嗯。”
兄妹二人再一次沉默了。
又走了一段儿,沈辞说:“都怪我,当初如果不是我自作聪明又一时冲动的拿走了那些黑灵的东西,何至于此!”
沈贺摇头,想把过错揽在自己身上,好让沈辞不至于过于自责,但转念一想,又改了主意。他说道:“当年的事情,错不在你我。若非那些黑灵见你体质异常,抓你回去,焉能有之后的事情。”
这番话并非只是单纯的安慰。
也是事实。
“唉……”沈辞叹气。
没说几句话呢,竟已然到了府门外。
沈辞转身,对着大哥沈贺拱手,“大哥,留步。”然后转身大踏步走了。
她走的很快,一点儿也没有女子的柔弱样子,反倒是十分飒爽。
沈贺看着她的背影,感觉心口堵得慌。
他知道,不论是什么原因导致的,最终的结果,总归是自己占了沈辞的家产。虽然他也知道沈辞是豁达之人,不会在乎金钱之类的身外之物。但这并不妨碍他内心的不安。
沈辞心思通透,自然知道大哥的想法。她本欲安慰几句,却没什么心情。大街上熙熙攘攘,扰的沈辞心烦意乱,不由得走得更快,最终变成了奔跑。
可到底是养尊处优的富家公子,体质不算好,跑不多远,就累的跑不动了。
她脸颊绯红,喘着粗气,放慢了速度。又走了一段,忽然驻足。
看着前方,她意识到再前行不远,就是听风楼了。
张京哲在那里做堂倌儿。
沈辞想要调转方向,绕过听风楼。可刚一转身,却又皱着眉头转回来。
为何要躲着他呢?
好像是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似的!
一个堂倌儿而已,竟是吓得自己不敢走这段路了?
当真是可笑。
如此想着,沈辞径直前行。
她以为自己会很自然的走过去。可不知为何,越是快到听风楼了,视线越是忍不住想要去看向听风楼那边——这跟“捂着眼睛不去看,却又忍不住掰开指缝”是一个道理。最终,沈辞只能生硬的把脑袋转过来,故意去看路边另一侧的商铺,假装很感兴趣的样子。
其实那些商铺毫无看头。
杂货铺里的老农正在挑选着一个毛刷;玉器铺子里有几个妇人正在跟掌柜的讨价还价;叫做一品堂的医馆里,一个年轻人从里面走出来,应该是刚瞧完了病……
这个年轻人看着有些面善。
沈辞脸上的表情变得僵硬而尴尬,想要赶紧移开视线装作没看见,又觉得那样太幼稚。想要直接无视,又觉得不礼貌。想要打个招呼,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咳,逛街吗?”张京哲也是尴尬,却还是首先开口。
“嗯。”沈辞驻足,应了一声,呼出一口气,问:“你病了?”
“啊……不碍事儿,就是有点儿头晕。”
“哦。”
短暂的沉默之后,张京哲说道:“楼上坐一会儿吧。”
“不了,我……我还有事。”
“哦,那……”张京哲想说“我去忙了”,觉得不合适,又不知道哪里不合适。
“走了。”
“哦,再见。”
“再见。”
沈辞赶紧继续前行,然后越走越快。意识到自己好似是“落荒而逃”,又赶紧刻意放慢了步速。一阵凉风吹来,沈辞抬手抹了一下额头,发现手上尽是汗渍。
可笑。
有什么好紧张的?
沈辞拍了一下额头,快步出了城,直往城东而去。
一直到了城郭处,看着路两侧的村子,沈辞竟是懵了。
她忘记自己的新家在哪了。
只记得是叫什么“王牌坊村”,却记不清是在左手边还是在右手边,是在城郭内还是在城郭外。
好在她不是哑巴,又刚巧遇到一个路人,询问了一下,便明确了王牌坊村的位置。村口的贞节牌坊,十分醒目。沈辞暗暗记下了这个标志性建筑,免得以后再找不到家。
进了村子,再次懵了。
家在哪?
村里的小路曲曲折折,乱搭乱建十分严重。莫说找家,兜兜转转,甚至迷失了方向。
“姑娘,我看你转两圈儿,你找谁啊?”一个好心的妇人叫住了沈辞。
沈辞有些尴尬,道:“我找张京哲。”
“找京哲啊,他不在家。”妇人笑道:“你去城里的听风楼找他吧,他白日里一般都在那里。”妇人说着,上下打量沈辞,琢磨着张京哲是走了什么桃花运,竟然又结识了一个漂亮女子。
“嗯,我知道,我……”沈辞干笑一声,道:“那大姐你知道他家在哪吗?”
妇人闻言,道:“他家又没人,你去他家做什么?”
“我……我找他夫人。”
“他媳妇儿刚刚出门儿了。”
“我……”沈辞皱眉,道:“麻烦您就告诉我他家在哪就好,感谢了。”说着,抱拳作揖。
妇人却是警惕心思十足,“姑娘,你是哪里人啊?跟京哲是啥关系啊?”听说最近盗贼猖獗,虽然面前这姑娘不似贼子,但小心谨慎总是没错的。
沈辞察觉到了妇人怀疑的眼神,顿时哭笑不得。
要不要介绍一下自己?
说自己是张京哲的小妾?
实在是张不开嘴啊。
沈辞犹豫了一下,叹道:“算了,我不问你了。”言毕,转身就走。
反正村子就这么大,多转几圈儿,总是能找到的。
事实证明沈辞所想不差。
她终于是找到了家门。
可门上了锁。
自己也没有钥匙。
不远处,几个妇人正朝着这边张望,指指点点的说着些什么。沈辞仔细看过去,发现还有刚才对自己盘根问底的那位警惕性十足的妇人。
沈辞相信,眼下这种状况,若是自己翻墙进院儿,肯定会被一群村民当做贼人抓了送官。
唉,反正进院儿里也无事可做。
沈辞直接在门槛上坐了下来。
那群妇人也真是闲得慌,竟然一直不肯散去,时不时的还朝着沈辞这边张望。然后,人越来越多,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大了。沈辞隐约听见了“我进城听说……”、“沈家二公子”、“易女”、“小妾”之类的话。
显然是有人在宣传着“沈辞嫁给张京哲做妾”的事情。
此时,村民们大概是不能确定蹲坐在张京哲家门外的漂亮女子是不是沈辞,故而都在猜测着,议论着。也有人酸溜溜说些怪话:“穷的叮当响了,媳妇还娶了俩。他张京哲养得起吗他?”
“沈家二公子,首富啊,嫁妆肯定不少……”
“小点儿声,张京哲的大媳妇,可是个黑灵……”
“你们说,我三婶子她们几个患上了口疮,是不是跟那黑灵有关啊?”
沈辞并非是个内向之人,可被一帮村民如此盯着看,着实是不自在。于是,她总是不自觉的往后倚靠,想要利用墙壁遮挡一下身子,好似鸵鸟心思。
仰靠在门上,看着前方贫穷落后的村落,还有村民们身上的破旧衣衫,以及人群中一个抱着粗粮饼子干啃的孩子,沈辞心中感慨万千。
如果当初没有与大哥一起出门,没有被黑灵抓到,没有在逃命时顺走了黑灵的东西,该有多好。那样的话,父亲不会死,自己也不会变成女儿身了。
唉,若早知被自己藏在蒲团里的那样东西会让人得了失阳症,自己绝对不会碰它!
也是诡谲。
那个看似十分普通的好似黑曜石材质的玉佩,到底是什么?
缘何会让人患上失阳症呢?
……
黄府。
暂时住在这里的徐十三小心翼翼的取出了蒲团里的东西。
似是一种黑曜石材质的圆形玉佩,周边刻着奇怪的各种符号,中间有个方孔,似是铜钱一般的造型。
晚上,它会与夜色融合在一起,好似消失了一般。白天,它才会显现出来,并且能让人察觉到它上面所蕴含的一种诡异的力量。
不知道这东西到底是什么。
原本徐十三师想着找到此物之后,就交给黄县令,然后离开云城,返回青州府的。
但此时此刻,他犹豫了。
这块诡异的玉佩,到底是什么?黄县令缘何要寻找此物?他又是如何知道沈辞有此物的?沈辞真的是白灵吗?此物与白灵有关吗?白月光似乎也在找这东西。
徐十三并非贪婪之人,也没想过要独占此物。
他只是觉得事关重大,不可轻易予之。
还有,白月光所言之“不能轻易碰到”的东西,便是此物吗?
自己已经碰了,甚至坐了一晚,也没感觉有什么不妥啊。
或许是白月光危言耸听,故意吓唬自己呢。
外面忽然传来动静,徐十三心中一紧,略一沉吟,赶紧将那玉佩收入了怀中。
“徐兄。”是黄杰的声音。
“进来。”徐十三起身恭迎。
黄杰来寻他,也没什么大事,无非就是吃喝玩乐。作为官员子弟,黄杰只要是做完了每日里的功课之后,大多时候都是在跟“吃喝玩乐”打交道。不是他不求上进,而是因为他身份特殊,不宜“乱”来。
去年时候,黄杰闲着无聊,找沈辞给自己安排了一个学堂里客座老师的身份,隔三差五的去教一教孩子,也不需要什么月钱,只是积德行善而已。谁知没教几天,他爹黄县令就遭到了御史的弹劾,诉黄县令有“结党营私”的嫌疑。
黄家父子当时都懵了,幸亏县衙师爷是个有见识的,给黄县令解说一番,黄县令方才恍然大悟。
原来,御史认为:黄杰借教书之名,拉拢学子。将来学子学业有成,入朝为官,必然奉黄杰为师。届时,“黄党”自成……
在文国,当官是个危险的职业,很容易连累九族。
所以,黄杰打小就被管教的很严格,长大了亦不敢随便有什么作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