牌坊上那“贞洁”二字,是王家人的荣耀。
王家是王牌坊村里的大户,不仅有钱,旁支也多。像张京哲这样单门独户的外来姓氏,在王牌坊村里需得谨小慎微的行事。若是得罪了王家人,那可不会有好果子吃的。
张京哲的邻居,那个全村无人敢惹的泼妇,就是王家的媳妇。娘家姓吴,早年间死了丈夫。王家指望吴氏能再给王家挣来一座贞节牌坊。吴氏却是个不争气的,各种与她有关的招蜂引蝶的小道消息,传的沸沸扬扬。因为这件事,王家的长辈,包括村长和村长媳妇在内,没少跟吴氏做思想工作。王家的族长甚至把《女戒》、《女则》、《女训》砸在了吴氏的脸上。
吴氏依然我行我素。
前些日子刚刚跟村长媳妇吵了一架,今日里又跟对门邻居展开了骂战。
张京哲回来的时候,双方骂战正酣。他不是个爱凑热闹的,可到底是村里的闲事儿,还是站在院门口竖着耳朵听了一阵儿。原来吴氏找了芦花鸡好几天也没找到,虽然在村里骂了两天,但终究是恶气未消。今日里巧也不巧的看到了邻居家后山院墙外的一地鸡毛,认清了是芦花公鸡的毛,一下子就炸了窝。
张京哲有些心虚的没敢再看热闹,直接推门进院儿。院儿里院儿外黑灯瞎火的不见人,白月光竟是不在家。连着许多日,回来总能听到白月光脆生生的喊上一句“夫君,你回来啦。”忽然听不到了,竟是有些不习惯。进屋转了一圈儿,也没看到白月光留下什么字条儿。甚至条几上那装了人头的木盒子也不见了踪影。
难道白月光走了?
应该没有。
晾衣绳上还有白月光的衣服,西屋的房门上还落着锁。她若是不告而别的话,所有她的东西应该都会拿走,西屋也就没必要落锁了——虽然张京哲不知道西屋里到底有些什么东西。
外面,吴氏的叫骂声引得村子里的狗狂吠。终于把对门邻居骂急了眼,竟是直接上手,要收拾吴氏。吴氏也不甘示弱,两个女人张牙舞爪的撕扯在一起。一时间,哭声、骂声、呵斥声,乱成一团。对门邻居家的男人看不下去了,上手拉了偏架。吴氏吃了亏,坐在地上撒泼哭嚎。
张京哲心中有愧。
毕竟,鸡虽然是白月光杀的,但肉却是落入了自己的肚子里。说不得,过些日子,待发了月钱,当想个法子补偿一下吴氏,免得良心不安。
另外,张京哲有些怀疑吴氏发现的那一地鸡毛,会不会是白月光故意扔在那里的。这种卑鄙无耻的栽赃嫁祸的事情,白月光这样的黑灵应该是干得出来的。
或许是因为心有成见,张京哲立刻就认定了白月光定然是干了那肮脏下作的勾当,心中不由愤懑。转眼又看到了西屋房门上的铜锁,也看到了门边的窗户被白月光用木板封了个严严实实。张京哲心中的好奇有点儿压不住了:这里面到底是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张京哲走到窗口,找了个缝隙,打算瞅一眼。只是,缝隙不够大,天色又已经很晚,屋里黑漆漆的,却是什么也看不到。或许看到了什么也不是好事儿。毕竟,黑灵大多喜欢跟死尸打交道。万一看到了什么可怖的画面……想起那木盒里的人头,张京哲心悸不已。所以还是算了吧。
张京哲回了卧室里。
今晚白月光不在,终于可以早点儿休息了。张京哲虽然年轻,可每日里折腾两三回,连着多日,终于是有些心底发虚了。能好好休息一晚,自是极为高兴的。可还没等睡着呢,白月光就回来了。她喝多了,一进门就扑上来,搂着张京哲乱啃。然后竟又下了床,打了个酒嗝儿,笑着说道:“夫君,我给你热鸡汤去。”
这个时候还能忍得住,还不忘热鸡汤?张京哲狐疑的坐起身来,想起了胡郎中的话。
这所谓大补的鸡汤……
肯定有问题!
可已经喝了那么多天,也没感觉有什么不适啊,甚至感觉比以前更“壮实”更有劲儿了。或是自己想多了?或是胡郎中就是个庸医,不知黑灵的大补妙法?又或者这“壮实”的感觉只是表象?其实自己已经快完蛋了?张京哲有些烦躁,他实在是不喜欢这种终日困惑又得不到答案的痛苦。
白月光……
你到底想干什么呀?
要杀要剐,来个痛快的行不行?
这般云山雾罩的让人彷徨,简直犹如钝刀子杀人一般难以忍受。
“夫君,喝汤了。”白月光端着一小碗鸡汤进了卧室。
张京哲接过碗,看着里面鲜美的汤,心中的压抑越来越盛。
“怎么了?”白月光问。
张京哲不想再忍受困惑的折磨了,他虽然不是什么热血豪杰,却也有些少年血性。一咬牙,他迎着白月光的视线,质问道:“你到底想对我做什么?痛快点儿行吗?磨磨唧唧婆婆妈妈的!是不是男……咳……”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张京哲觉得自己的话可能有点儿过分了。
白月光嘴角一抽,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夫君说什么呢?我疼你爱你尚且嫌不够呢,如何能对你不利呢?快喝汤吧,凉了就不好喝了。”后面的话,竟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张京哲又看了看碗里的汤,很想直接泼到白月光脸上。想想而已,真若是那么做了,怕是会求死不得吧。再看白月光那柔美又阴郁的笑脸,张京哲叹一口气,只能把鸡汤喝了。
白月光接过张京哲手里的空碗,放在一旁。她站在床边,双手捧着张京哲的脸,很是认真看了一会儿,似是做了某种考量,叹一口气,才说道:“一直瞒着你真相,似乎也不妥。嗯……你听说过‘易女夺阳’吗?”
张京哲早就做好了各种悲催的心理准备,闻言也不惊讶,更不意外,苦笑一声,说道:“你果然没安好心。”
白月光笑了一声,有些爱怜的摸索着张京哲的脸,唏嘘道:“你这具身体,年轻、健康,长相也不错……更难得颇为‘壮实’,我很喜欢。”
这句话,反而让张京哲有些惊讶和意外了。他明显感觉白月光最后说的“喜欢”,并非虚言。只是,或许这所谓的“喜欢”,恐怕有些不同寻常吧。
“虽然比我原本的身体差了些。”白月光说着,脸上的笑容变得僵硬下来,取而代之是阴狠的愠怒。“如果不是被那X养的暗算……”她忽然止住了脏话,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调整着情绪,“女子说脏话不好。”言毕,又讪笑,摇头道:“罢了,往事不提了。”单手托起张京哲的下巴,白月光咋舌道:“我虽然是黑灵,但也是知恩必报的。所以啊,那晚原本只是想给你送些银子。咳,喝多了,有点儿把持不住。”说着,她脸色微红。“后来,原本我是真想走了的。只是忽然想到了‘易女夺阳’……”她转身,在张京哲身边盘腿坐下,继续说道:“其实所谓‘夺阳’,并非讹传那般会让人死掉,而是灵术中的一种现象,就是……算了,跟你说这些,你也不懂。总之,由此,我想到了一种可能:‘易体’!我认为,理论上而言,我可以利用黑灵术中的‘夺舍’,与你交换灵魂,把你的身体据为己有……”
张京哲终于明白白月光口中的“喜欢”是什么意思了,又想起了白月光上回说的“我想要你”,顿时恍悟。原来所谓“我想要你”就是字面意思啊!苦笑,摇头。他做好了各种悲催的打算,却完全没想过会是这样。张京哲耷拉着眼皮瞅着白月光,问道:“你说知恩必报……你就是这么报答你的救命恩人的?”
“你又不吃亏。”白月光说道:“届时,你拥有了我的身体,每日里只需洗衣、做饭、陪睡就好,不用再去听风楼辛苦干活了。待到将来我手头阔绰了,再请几个丫鬟洗衣做饭,每日贴身伺候你。你便只需陪睡就好了。”
张京哲哑然。
“养你一辈子的报答你,还不够吗?”白月光又问。
张京哲张了张嘴,本想说一句“扯淡”,然后再问候白月光全家,可却又立刻注意到了白月光眼神里的凌厉。吞咽了一下口水,张京哲违心说道:“也……也还行。”
“所以啊,你放心。”白月光抓住了张京哲的手,爱怜的揉捏着,“我不会伤害你的。那鸡汤,确实是大补的。喝了之后,可以让你固本培元,以免元阳流失。至于那‘易女夺阳’,也便无需忌惮了。此乃秘法,乃我师门不传之秘。”
“那……你啥时候那什么……易体是吧?”张京哲想知道自己还能做几天男人。
“不急。”白月光说道:“此法,尚在理论之中,不宜轻易实践。”顿了一下, 又道:“等等看吧,我利用此法之原理,在治疗沈辞的失阳症。若是完全无用……啧,便说明此法大概是行不通的。”
张京哲忽然希望沈辞能顺利并且尽快的变成女子。那样的话,就说明“易体”之法行不通,自己也就不必遭殃了。只是,这般“诅咒”沈辞,多少有些良心不安呐。
“到时候,再另想别的办法,理论既然有了,实践早晚会成功的。”白月光说罢,又下了床,“我去给你烧水洗脚。”不消多时,白月光端着水过来,给张京哲洗脚。“以后啊,等咱们换了身体,你也要这般服侍我,知道吗?三从四德,不可忘了。还有《女戒》、《女则》、《女训》,都要背熟了才好。”
张京哲低头看着认真给自己洗脚的白月光,感觉十分荒唐。
易体?
不会真的行得通吧?
万一……
想到将来可能要每日里给白月光洗脚的生活,张京哲悲从中来。张京哲不想变成女子,更不想做一个“三从四德”的女子。听说南方有些贵妇人,跟皇帝进言,说什么“男女平等”,不知道圣意如何……
“有谁欺负你,你就告诉我,我帮你解决了。”白月光说道:“男子汉大丈夫,骨气是必须要有的。你若是被人欺辱惯了,待我接手的时候,会多很多麻烦。提前解决了,将来便可省心一些。对了,我再教你一套养气功法吧,以免将来房事上力不从心。”
“呃……我觉得我还行。”这种事情,张京哲必须有所回应。
“现在是还行,将来可不一定。”白月光笑道:“将来我是要娶三妻四妾的,寻常身子,怕是扛不住。你把功法练好了,省的我将来还要练。”
白月光去倒洗脚水。
张京哲的心情很复杂。一想到自己将来要变成一个女子,便有种铤而走险的冲动:要不,伺机跑了吧!可白月光真的很擅长追踪的。现在自己还能自由自在的走动,若是跑了,又被抓回来,恐怕就要被关起来了。
不行!
不能冲动。
来硬的肯定是不行的。
该怎么办才好呢?
白月光回来了,爬上了床。
张京哲心念一动,转身面对着她,认真说道:“白姑娘,跟你打个商量啊。”
“什么?”白月光笑问。
“你找别人易体好不好?”
白月光摇头,笑道:“不好。”
“为何?”
“我若是找别人易体,将来就会嫌弃我现在这具被你睡过的身体。”
张京哲瞪着眼睛,愣了一会儿,才理解了白月光这句话的意思。“你……你自己的身体啊,你还嫌弃?”
白月光回道:“只有自己的身体脏了,才会嫌弃啊。别人的身体脏了,与我何干。”
这话……
竟然好有道理。
张京哲有些哭笑不得,却又不甘心。“白姑娘,我……”
“这么叫,太生分了吧?”
“那叫你什么?白哥哥?白姐姐?”
“叫我‘贤妻’好了。”白月光似是开玩笑一般,道:“将来我也这般叫你。”
“贤妻……好吧。”
“真相已然告诉你,莫要再发愁了。”白月光笑着说道:“心情不畅会老的快。都说笑一笑,十年少。来,笑一个。”原来,她告诉张京哲真相,是担心张京哲因为愁思而变老了。
张京哲可笑不出来,想哭倒是真的。
白月光忽然一把搂住张京哲,把他摁倒在床上,趴在他身上,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眼神里尽是喜欢。“如此鲜嫩,真好。”似乎,她认定了能成功占有张京哲的身子,认定了这身体将来就是自己的。所以,越看越是喜欢。有点儿“自恋”一般。
看着白月光,张京哲心里得出了一个看似荒唐但却真实的结论:她不是喜欢自己,而是喜欢自己的身体。
这么想……
挺可笑啊。
唉。
如果当初没有异想天开的救下白月光,何至于此!当初就该眼睁睁的看着他去死才对!竟然期待着“富家公子报恩”的故事发生,当年的自己,实在是太幼稚了!
周先生说:“一切都是因果注定。”
周先生还说:“后半生的苦难,都源自于前半生的抉择。所以,人生就是一场自作自受的旅途。”
张京哲觉得周先生说的很对。
周先生就好比是张京哲人生的指路明灯,如今遇事不决,张京哲打算跟周先生请教一下。
可这事儿,又该如何跟周先生说呢?
周先生若是知道的太多了,会惹得白月光不高兴吧?
这位“贤妻”,别看此时谈笑风生的,其实骨子里可是个杀人如麻的人物。
万不能害了周先生。
唉。
听风楼二楼,一上午的时间里,张京哲不自觉的叹气许多次。
大刘儿心生好奇,问:“咋了这是?”
张京哲迟疑了一下,说道:“刘哥,你说……要是有人看上并且想要占有我的身体,我该咋办?”
大刘儿闻言,嘴角一抽,“美女?”
“唔……是的。”
大刘儿黑了脸,道:“你小子,搁这儿跟我凡尔赛呢?”凡尔赛是京城俚语,指的是一种看似无心实则有意的显摆方式。其来源和出处不明。
刚好来了客人,大刘儿给了张京哲一个嫌弃的白眼,然后乐呵呵的去招呼客人了。
晚上回到家,张京哲端着鸡汤喝了一口,对白月光说道:“胡郎中说,世间没有能让人二次发育的补药。”
“一个寻常郎中,能有什么见识。”白月光笑道:“只是可能效果不似你想象中那般夸张罢了。”
“有效果吗?”张京哲问。
“嗯,有一点。”白月光回了一句。
张京哲却高兴不起来。他感觉自己就好比是一头猪,被养肥的那天,就是自己的“死期”。而白月光这位“贤妻”,自然就是猪倌儿了。她对自己好,不是因为她心好。她只是想要把自己养“肥”了而已。
或许是因为摊牌了,再与白月光相处,张京哲少了一种拘束和困惑之感,反而更加自在了。因为自在,所以放肆。大概还有一种愤怒的报复心思在作祟。他狗胆包天的把腿放在了小方桌上。“今天客人多,累得我腿疼,给我揉一揉。”
“嗯。夫君辛苦了。”白月光竟然很是顺从,不仅乖乖的给张京哲揉腿,甚至还赞许道:“男人么,就该如此霸道。跟妻子相处还要唯唯诺诺的男人,都是懦夫。”
张京哲微微皱眉,审视着白月光。
他觉得这位“贤妻”的价值观很有问题,她似乎有着很严重的大男子主义倾向。能如此悉心的服侍自己,恐怕在她内心深处,“男尊女卑”的传统观念应该也是根深蒂固的。
所以,将来若是易体成功的话,作为她的妻子,肯定会很卑贱!
可眼下嘛……
另外……
也许“易体”就是白月光的痴心妄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