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京哲生于惊蛰之日,也便叫了这么个名字。三年前进入听风楼里跑堂儿,管账房的周先生觉得“惊蛰”为名不好,便给他改了两个字,也就成了“京哲”。周先生是读书人,他改的名字,定然是极好的。张京哲很喜欢。
文朝,大成三年,夏。
张京哲十八岁了。
听周先生说,自“文兴武废”至今,太平盛世百余年,文国百姓的平均寿命,由武朝时候的二十七岁,提升到了三十六岁。
如此说来,张京哲的人生已经过半。
故而娶妻生子,迫在眉睫。
上个月,周先生给张京哲张罗了一门亲事。
女子是个丧偶的,有克夫的嫌疑,还带了个一岁的女娃。
这都没什么。
张京哲知道自己啥条件儿,不敢挑三拣四的。琢磨着只要自己勤快的干活,真心的对待她们娘俩,日子总是过得。将来再让婆娘给自己生个一男半女的,也能给张家留个香火。
奈何人家竟是没看上张京哲。
张京哲当然觉得面上无光,所以与人提及,便会找各种理由,说是自己没看上人家。
其实那女子长得很好看,肤白貌美,风韵极佳。
当然了,跟白月光比,还是差了许多。
白月光绝对是人间绝色。
说书先生口中说的那些所谓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恐怕也就是白月光这般模样了吧。便是这般女子,连着两晚都便宜了张京哲——应该是这样的,不然为何每次醒来,自己都是光溜溜的?
太诡异了。
张京哲拿起桌上多出来的十两银子,百思不得其解——倒不是因为银子比上次少了一半。
那白月光……
到底是为什么呀?
下回若是再如此……
如果还有下回,希望白月光不要再把自己给弄晕了。自己有很多问题想问她……对,只是问问题而已,绝对没有任何不正经的念头。
时候不早了。
张京哲起床洗漱,进城上工。
忙了一整天之后匆匆赶回家里,守着空荡荡的破房子,张京哲倍感失落。
因为这一晚,白月光没来。
一切犹如是一场荒诞离奇的梦,说出去都不会有人信的。
后来,连续过了数日,白月光都没有再出现。
张京哲终于再也没有了期待的心思。
多少还是有些遗憾,毕竟对于张京哲这样的寻常人而言,如白月光那般姿色的女子,前尘邂逅,余生难遇。遗憾无济于事,张京哲开始自我安慰:“黑灵师人品极差,近之无益,当敬而远之才对。想来白月光的人品也是极差的。不然岂会做出那般下作的行为呢。好在也不亏,赚了三十两银子。”
张京哲计划着用这些银子翻盖新房,迎娶婆娘。他相信,只要能把房子盖得足够气派,总不至于再轻易被人瞧不上。毕竟,自己长得其实也还行,又十分勤快。听风楼里跑堂儿的薪水虽然不算太多,但绝对强的过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户人家。
这一晚,收工的时候,张京哲刚出了听风楼,就被李壮给叫住了。
“小张儿,听周先生说你跟他打听翻盖房子的事情了?”李壮问。
张京哲心里一紧,干笑道:“嗯,随便问问。”
“呵,周先生是做学问的,哪里懂得盖房子啊。”李壮嘿嘿一笑,一把搂住了张京哲的脖子,亲热的不行。“我呢,街面上有个兄弟,专门给人盖房子。你请我吃酒,我介绍你们认识认识。”
张京哲对李壮的爹娘默默问候了一遍,他知道,李壮是想坑自己银钱呢。于是,口中说道:“不敢劳烦李哥。”
“咋?见外了是不?”李壮说着,搂着张京哲脖子的手臂忽然用力。
张京哲的脸憋红了,又不敢真的用力去拉扯李壮的手臂,怕彻底惹恼了他。“李哥,李哥,你轻点儿。我……我改天请你吃酒。肯定。”
李壮这才放开了张京哲,瞥一眼他,说道:“二斤的‘夫子醉’。”
“好好好。”
李壮嘿嘿一笑,抬手使劲拍了一下张京哲的肩膀,“算你小子识相。”心满意足的离开了。
张京哲瞅着李壮的背影,恨得牙根发痒。
之前是想安安生生的挣钱度日,故而一忍再忍。可这人性呐,实在是可恶。你一再忍让,他便觉得你好欺负了。说不得,要想个办法,狠狠的收拾李壮一顿才好。
张京哲揉着被李壮拍疼的肩膀,转身欲走。一抬眼,却看到了不远处月色下面朝着这边站在路当中的白月光。
竟是感觉好久未见了一般。
看着那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清丽容颜,张京哲感觉自己的心跳在加速。
大街上,应该不会被迷晕了吧。
张京哲迫不及待又小心翼翼的走近一些,故作潇洒的笑笑。“好久不见了。”
白月光哼一声,问:“这般窝囊的?”
“嗯?”
“被人如此欺负,也不敢反抗?”
“呃……”想到自己刚才被李壮欺负而委曲求全的场面被白月光看了个真切,张京哲顿感颜面尽失。“咳,哪有啊,我……我这是……这是宽容。”
白月光鼻孔出气,问:“要不要我帮忙?”
“帮忙?”
“我可以帮你杀了他。”
“啊?不不不……不用。”张京哲慌了。他虽然恨极了李壮,却也没想过置人于死地。他知道,黑灵师残忍嗜杀,白月光肯定不是说着玩的。可想到白月光是个黑灵师,张京哲的心思又活泛了起来。黑灵师的手段阴邪,如果她真的愿意帮自己收拾下李壮的话……“不至于要人命。”他改口道:“小小惩戒一下就好了,比如让他重病一场。”
白月光看了张京哲一眼,没有说话,转身前行。
相较于收拾李壮,张京哲更关心别的事情。他紧紧跟上来,走在一旁,转脸看过去。可惜白月光的兜帽遮住了侧颜。“这大热天的,你……不热啊?”
白月光依旧不说话。
张京哲倍觉尴尬,努力的挖空心思的想找个话题,可又担心自己想到的话题不仅不能让白月光感兴趣,反而会让她厌烦。
走了一段儿,白月光忽然开口,“我要走了。”
“啊?”
“来跟你道个别。”
“哦。”张京哲感觉心里有些堵得慌,实在是忍不住了,问:“你……我们……以前认识?”
白月光停下脚步。
张京哲也停下来,转身看着白月光。
白月光说道:“你以前救过我的命。”
“啊?有吗?”张京哲不记得自己救过白月光。
“有的。”白月光忽然笑了,“我呀,以前是个男子。”说罢,左手手臂抬起来,又把衣袖拉起,露出小臂。她的小臂上,有一片红色的纹身。
张京哲错愕的愣在当场。
这纹身,他听说过。
相传易女身上,都会有这种红色的纹路。
世人称之为易纹。
再看白月光,看着她双眸中那似笑非笑的眼神,张京哲恍然大悟。“是你!”
三年前,张京哲救过一个黑灵师。
当初年幼天真的张京哲偶遇一陷入重病的男子,见其衣着不俗,想着雪中送炭,或有福报,故而施以援手救治。孰料那男子竟是黑灵师,当着张京哲的面儿,把一个大活人化成了尸水。
往事不堪回首。
张京哲感觉白月光的眼神里带着残忍。
他慌忙后退了两步。
白月光嗤的一声笑了,瞥一眼张京哲的裤裆,笑道:“挺好,没吓的尿裤子。”
张京哲的脸涨红了。
当年,十五岁的他,骤然看到那般恐怖画面,直接被吓得尿了裤子。糗事被提及,他是又羞臊又恼怒,却又不敢吱声。
如梦魇一般的恐惧。
三年前留下的心理阴影,至今还在影响着张京哲。
忽然又想起之前的两夜荒唐,张京哲顿时头皮发麻。他吞咽口水,小心的试探着问道:“那两晚,你……我……我们……有没有……那个?”
白月光笑道:“当然。”
张京哲嘴角抽搐,又问:“你……你……你想害我?”
白月光一愣,略一沉吟,恍悟道:“夺阳只是讹传而已。”
讹传?
你说讹传就讹传啊?
黑灵师心性诡诈,黑灵师的话,绝不可信。所以,不仅“讹传”不可信,“当然”也不可信。也许那两晚其实什么也没发生!床上的落红,只是痔疮破了而已!自己是没有痔疮,但她可能有!
一切皆有可能!
自己从来就没有跟眼前这个恶毒的易女发生过任何关系,也是有可能的!
张京哲努力想要安慰自己,但心中凄苦,却是压不住。
原本他以为是一场艳遇。
如今看来……
一想到这白月光曾经是个男子,张京哲立刻便有种被“玷污”了的不适感。
注意到张京哲眼神里的嫌弃和惊惧,白月光眉头一挑,脸上的笑容僵硬下来。她藏在黑袍内的手攥了一下,置人于死地的手段差点儿就要使出来了。不过,她终究还是松开了手,决定饶了张京哲一条狗命。
冷哼一声,白月光黑着脸说道:“滚蛋!”
张京哲迟疑了一下,小心翼翼的挪着步子,离远一些,撒腿就跑。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感觉背后有一阵阵凉风来袭,更担心背后忽然飞来一把长矛,把自己串个透心凉。
一路狂奔跑回家里,关上房门,张京哲靠着门板瘫坐了下来。
三年前那可怖的画面不断的在脑海中回荡。
那张被“化尸水”腐蚀的脸,不断的扑来。还有那刺耳的凄厉的惨叫,震得头皮发麻。
休息一阵儿,站起身来透过门缝往外看。
外面黑压压的,看不真切。
风有些潮湿,天阴沉沉的,大概是要下雨了。
又反复检查了一下门栓,张京哲依然无法安心。
如果那白月光真的是三年前那个残忍的黑灵的话,那么她就不仅擅长黑灵术,亦是武道高手。这区区门板,挡不住她的。万一她破门而入,想对自己行那苟且之事……一想到此,张京哲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他觉得自己应该誓死不从,但自己只是个普通人,在黑灵师面前,简直如同蝼蚁,反抗肯定也是徒劳的。
难不成任她鱼肉?
脑海中又浮现出了那被化尸水化掉的半张脸上的惊恐双目,好似是源自地狱的凝视……
不,应该是多虑了。
张京哲自我安慰:她应该是已经离开云城了吧。也没感觉身体有什么不适,或许“夺阳”之说,确是讹传。她亦可能并无害自己的心思。毕竟自己当初救过她的命!她虽然恶毒,也不至于恩将仇报吧?若她想对自己不利,也该早已出手,不至于等到今日了……
天已经蒙蒙亮,竟是一夜未眠。
幸而平安无事。
张京哲有些疲惫的揉了揉脸,抖擞了精神出门上工。
半道上,终于下雨了。
好在雨下的不算太大,张京哲一路小跑,在浑身湿透之前,终于到了听风楼。
堂头儿上得二楼,转了一圈儿,问张京哲:“李壮呢?还没来?”
张京哲一早上都是心神不宁的,哪里注意到李壮来没来。听堂头儿一说,四下里看了看,没看到李壮踪影,随口回了一句:“呃,没见着。”
堂头儿闷哼一声,低声咒骂:“这厮……”说着,下了楼。
张京哲也没想太多,脑子里一直都在膈应着可能被一个易女睡了两回的恶心事情。相较于黑灵师那种臭名昭著的人物,张京哲显然更介意白月光是个易女。
据说:易女,不祥。
感觉浑身有些疲惫。
是因为昨夜没有休息好?
还是因为被那白月光“夺阳”的缘故?
莫非“夺阳”并非立刻发生的,而是会慢慢的出现症状?
听说有些病症,得病的时候并不会有什么异样,待发病时,已经病入膏肓,无药可医了。
张京哲越想越是心惊胆寒,越想越觉得浑身都不舒坦。感觉好像自己已经病得不轻,转眼就可能要入土为安了。
他很想请个假,然后回家好好休息一下。或是去找个郎中,让郎中瞧一瞧自己的身子。万一被“夺阳”了,医治及时的话,或许还有的救。
可万一是自己想多了呢?
请假的话,这个月的“全勤奖”可就没了。
掌柜的从京城那些酒楼里学来的“全勤奖“,实在是太可恶了。
张京哲到底还是选择了忍耐硬扛。
雨淅淅沥沥的下个没完没了,洗刷着这天地间的污浊。
待到了收工的时候,路面上已经有些泥泞了。
张京哲深一脚浅一脚的冒着细雨往家赶。
雨越下越大,等张京哲赶到王牌坊村里,一道晃眼的闪电划过夜空,紧接着便是一声炸雷响彻天际,终于暴雨如注。
张京哲拿出钥匙要开院门,却忽然嗅到一股浓郁的酒气。
心里咯噔了一下,张京哲迅速转身,看到了和他一样已经湿透了的白月光。
白月光的脸上红扑扑的,显然又喝了酒。看她微微摇晃的身子,显然比前两回喝的更多。见状如此,张京哲心中暗叫不好。
“呵!”白月光眯着眼睛笑了。
张京哲警惕的往后退了两步,道:“你……你不是走了吗?”雨下的太大了,哗啦啦的响,把他的声音淹没了。
不过,白月光听力惊人。她凑近一些,把张京哲挤的紧靠着门板。脸贴的很近,她笑问:“你舍得我走吗?”说话时,酒气扑了张京哲一脸。
张京哲下意识的抬起手臂做防御状,“你……别……别这样。”
白月光冷然一笑,忽然抬手,捏住了张京哲的下巴。“我知道的,你嫌弃我是易女,又希望我强迫对你做些什么,对吧?”
“绝对没有!”张京哲否认的十分干脆。
“是吗?”白月光说着,一只手忽然贴着张京哲的胸膛往下游走。
张京哲感觉自己的心跳有点儿失控了,他慌乱的左右看看。“你……咳……万一来了人……”
“这样不是更刺激?”白月光的身子贴的更近了,看她醉态十足,随时会醉倒一般。她贴着张京哲的耳边,呼出一口气,轻声说道:“我呢,杀人之后,就会很亢奋。”说着,原本捏着张京哲下巴的手,滑到了张京哲的脖颈处。看这架势,好似随时会把张京哲给掐死。“老实点儿,不然……”
杀人之后会很亢奋?
这个死变态!
张京哲心中暗骂,却不敢骂出声来。
三年前,张京哲见识过白月光的手段。
她可以徒手掐碎胳膊粗的树枝,自己这脖颈,在她手中,当如鸡子一般。
大雨倾盆,风凉飕飕的。
张京哲腿一软,瘫坐在了门口的石阶上。
他的脑子里乱糟糟的,忽然想到了一个可能。“你杀了李壮?”
一道闪电划过,惊雷震耳欲聋。
白月光开口说了些什么,张京哲没有听到,但他看到了白月光那恶毒而残忍的笑颜。然后,白月光一把扯碎了张京哲身上的衣服……
翌日,张京哲卧床难起。
他身上时冷时热,显然是病了。
也许是因为淋雨了,也许是因为被“夺阳”了,总之,张京哲感觉身子很虚,浑身乏力,好似是要死了一般。迷迷糊糊的半梦半醒之间,他忽然嗅到了一股奇臭味道。
他努力睁开眼,看到了白月光。
白月光手里端着一碗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想要喂张京哲喝下。
张京哲嗅着难闻的气味儿,抗拒的想要推开白月光,更怒道:“士可杀,不可辱,你……杀了我吧。”
白月光一把扼住了张京哲的下颚,掰开了他的嘴巴,硬是把那奇怪的汤药灌了进去。“辱你之前怎么不硬气啊?这个时候来劲了!男人,哼!我以前也是男人,我懂。无非就是又当又立罢了。”
什么又当又立?张京哲听不懂,干呕了两下,虚弱的质问:“你……给我喝的是什么?”看着碗里那剩下的黄汤残渣,张京哲的脸色很难看。
白月光把碗扔在桌上,啐道:“不是屎尿,放心吧。”
张京哲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忽然困意来袭,迷迷糊糊的就睡着了。也不知道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张京哲看到了光着脚坐在床头闭目养神的白月光。
天依旧阴沉沉的,也看不出个时辰来。
感觉浑身舒坦了许多,张京哲暗暗松了一口气。
看来,那奇怪又难喝的黄汤是治病的良药。
都说良药苦口……
那黄汤定是极好的药。
“沈家请我来医治沈辞的病。”白月光忽然开口,更睁开眼看过来。“我本打算顺便来看看你,送些银钱,酬谢你当初的救命之恩。”
张京哲默然不语,他觉得白月光的话是不能信的。之前她还说要走了呢,不也没走?
白月光继续说道:“只送银钱,有些不够诚意。所以……以身相许什么的……咳,好吧,我承认,我酒品一般,喝酒之后,会……”白月光的脸忽然红了一下。“反正……反正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了,你就认命吧。”
不认命还能怎么样?事已至此,又不能时间倒流……
等等!
张京哲一惊,豁然起身,死死的盯着白月光,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意思很清楚。”白月光皱了一下眉头,显然对张京哲的反应很是不满。“怎么?就你这身家模样,我还配不上你了?”
这么一说,意思就很明确了。
你自己喝多了占了我便宜,然后“不得已”要嫁给我,还好像是我占了你便宜?
感觉好像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啊!
“我……你……”问候白月光全家的话在张京哲喉咙里翻腾了好几次,终究还是没敢说出来。他深吸一口气,说道:“不,是我配不上你。”
“知道就好!我这算是下嫁了。”说话的时候,白月光揉着自己的脚丫子。
张京哲瞥了一眼那双雪白玉足,想到了一个词:抠脚大汉。
“别委屈了自己。”张京哲好心的劝道:“你能遇到更好的。”
“不委屈。”白月光说道:“我对男人要求不高。”说罢,伸了个懒腰,“行了,你看起来应该是没大碍了,我出去一趟,杀个人就回来。”
杀个人?
张京哲一时哑然。
“哦,别想着跑路。敢对我始乱终弃,不会有好结果的。”白月光微微笑着,笑容有些残忍。“我很擅长追踪,三年前你就知道的。对吧?”
张京哲怔了一下,挤出一抹生硬的笑容。“说什么呢,这是我家,我跑什么跑。你……咳,早点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