坊间传闻,说是云城首富沈家的二公子不幸罹患“失阳症”。

男子阳气溃散,阴气涌现,谓之“失阳”。

失阳症乃绝症。

不过,此证不要命,但要命根子。

凡是身患失阳症之男子,初并无异状,渐眉目生春,后肤若凝脂,终一夜易性。一般患者,少则三五七日,多则三五七月,必然阳气尽失,变作女儿身,无一幸免。纵然是当朝太子,自从得了失阳症之后,也只能依靠珍贵药材来延缓变身之日,而无法彻底根治。

沈家是有钱,可也比不了皇家有钱。云城百姓笃定的认为,沈家二公子早晚都会易性变身。甚至,有人大胆揣测,认为沈二公子已经变身,只是因为某些不可知的原因秘而不宣罢了。

此时,正值炎夏午后。

听风楼上,四个相熟的书生正在饮茶清谈,话题便与“失阳症”有关。

“听说那些易性的女子,都有着旷世的容颜,却不知是真是假。”

“这事儿倒是真的。我去过京城,见过这种‘易女’。啧啧啧,端的是美艳不可方物。只可惜有‘夺阳’之苦,否则,定要‘品鉴’一番才好。”

易女,即由男子易性之女子。相传,与易女欢好,会被其榨取元阳,终因阳气枯竭而死。甚而有传闻说与易女靠得近了,都容易被吸取了元阳。所谓色字头上一把刀。易女虽妙,却只可远观也。

“李兄这口味真是不敢恭维。那可是抠脚大汉变作的女子,李兄不嫌恶心吗?”

“你懂个甚。”李兄发现在其余二人与那说话之人一般,都是一脸嫌弃取笑的看着自己,不由冷笑,道:“三位,我且问上一句:这世间,最知该当如何取悦男子之人,是何等样人?”

“当是风尘女子吧。”

“非也。”李兄哼声摇头,意味深长的说道:“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愚深以为然。易女因知己而知彼,与其欢好,必是妙不可言。”这言外之意,无非便是:唯有男子,最了解男子的“乐趣”所在。

三人闻言,面面相觑,然后一人轰然大笑,一人顿悟咋舌,一人打趣说道:“或男风之好,便是因此而生。”如此反应让李兄的心情好了起来,他跟着大笑一声,招手唤道:“堂倌儿,再添一壶好茶。”

楼梯口,正在打瞌睡的堂倌儿听得招呼,忙答应一声,很快便娴熟的奉上了茶水,之后再回到楼梯口,靠着栏杆站着。瞥一眼谈笑风生的几个书生,堂倌儿眼中不由的浮现出一丝嫌弃:若是没有这帮书生在,他也就不必在这里杵着了。

又想起沈二公子罹患“失阳症”的传闻,堂倌儿心中不免唏嘘遗憾。沈二公子跟这云城中的许多纨绔子弟不同。他名声极好,是个好人。三年前,堂倌儿得罪了一个贵客,还是刚巧在场的沈二公子帮忙解了围。这份恩情,堂倌儿一直都记得。

真是天道不公。

如沈二公子这般好的一个人,怎么就不幸得了失阳症呢?

昨日里,听几个食客闲谈,说是沈员外不忍沈二公子易性,竟是有意寻求黑灵相助。真是病急乱投医啊。那些黑灵,名声太臭了。岂能与之打交道?

世有灵师,乃玄奇之人。更分黑白二种。白灵,遵循光明之道。黑灵,行于黑暗之中。与慈悲为怀的白灵师不同,黑灵师手段阴邪诡谲,人品大多十分不堪。自“文兴武废”至今已逾百年,关于黑灵师的黑历史,简直罄竹难书。

堂倌儿便曾经不幸亲眼见识过黑灵的残忍恶毒,并且在心底留下了至死都不能磨灭的阴影。所以,他坚定的认为,与黑灵打交道,实为不智!可沈家主是个聪明人,并且肯定比堂倌儿更聪明。他愿意找黑灵相助,肯定也是有些道理的吧。

还是希望沈家和沈二公子平安无事才好。

堂倌儿心里念叨着。

日头渐斜。

堂倌儿的困倦也已然尽去。

他抹一把脸,抖擞了精神,刚好听到那一桌四个书生小声提了一个名字:沈辞。他们说话的声音变得小了许多,当是在背地里议人是非。

沈辞,便是沈家二公子。

堂倌儿注意到,那四个书生在低声说话的时候,脸上明显带着一种与读书人的身份不匹配的猥琐。

这群人渣,想来是在取笑沈二公子吧。

堂倌儿心里有气,暗暗后悔之前上茶的时候没有往茶水里吐口水。

读圣贤书的人,人品竟是如此!尤其是那“李兄”!堂倌儿清楚的记得,他跟沈二公子,好像还算是朋友的。背地里如此议论、取笑朋友,当真是让人不耻。

直到这帮人下了楼,堂倌儿开始收拾桌椅的时候,还在心中腹诽着。他琢磨着改天再见了沈二公子,是不是该稍微提醒他一下那“李兄”不是什么好东西?

再之后,便没有时间胡思乱想了。因为傍晚时分的听风楼,生意最是红火。繁重而忙碌的差事,会让堂倌儿忙的顾不上胡思乱想。

从酉时之初,忙活到戌时之尾,送走了最后一位客人,再把楼上楼下打扫个干净,一整天的差事,也便算是完结了。

每天到了这个时候,堂倌儿便会有一种逃出生天的感觉。

他会迫不及待的离开听风楼,去往城外自己家里休息。他想过在内城里租一处地方,那样的话,每日可以早些休息,晚些起床,不至于太累。奈何租金太贵,他舍不得。

出了城东,过了护城河,再出了城郭,紧挨着郭墙的“王牌坊村”的最东头那个破败的院落,便是堂倌儿的家了。

夜已深,村子里静悄悄的。

堂倌儿来到自家院门外,摸出钥匙正准备开门,却忽然嗅到了一股浓郁的酒味儿。

“张京哲。”一个女子的声音忽然在堂倌儿身后响起。

堂倌儿名叫张京哲。

他吓得猛地一个哆嗦,钥匙掉在了地上,更迅速回身,脱口问道:“谁!”

皎白月光下,一个身材高挑、穿着一袭黑袍,用兜帽遮住了头脸的人影,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看着像是人,毕竟有影子。可是……这副装扮,忽然出现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却难免让人心悸。

张京哲头皮发麻,后退了两步,贴在了院门上,小心翼翼的往那兜帽下看不真切的脸庞瞅去。“咳……你……你是?”说话间,眉头微蹙。如此浓郁的酒味儿,也不知道喝了多少,估摸着是个酒蒙子。听风楼中干了三年堂倌儿,张京哲见多了酒蒙子。不过,女酒蒙子,倒是不多见。

“故人。”女子言毕,打了个酒嗝儿。

“故人?”张京哲愣了。

女子抬起手臂,将头上的兜帽放下。月光映在她因为喝了酒而变得酡红的脸上,竟有沉鱼落雁之姿容。张京哲诧异的审视着女子,心悸之感渐去,剩下的便是迷惑了。他摇头,说道:“故人?恕我眼拙。你……怎么称呼?”他想说“认错人了”——酒蒙子认错人并不稀罕。但这女子能叫出他的名字,或许并非认错了?

可这么漂亮的女子,若真是认识,自己怎么可能会忘了呢?所以,张京哲断定眼前这女子绝非什么故人。莫非是什么仙人跳之类?打听好了自己的名字来作妖?也不能吧。自己穷困如此,没什么被“跳”的价值吧?

女子仰头看着夜空,看着天上那轮明月,若有所思,片刻,说道:“你就叫我‘白月光’好了。”

张京哲皱了一下眉头,耷拉着眼皮,说道:“胡诌的名字就没必要说了。”

“哈哈。”白月光展颜而笑,“你真幽默。”

这就幽默了?

张京哲讪道:“有没有可能是你的笑点太低了?”

白月光依旧眉目含笑的看着张京哲。她是个很漂亮的女子,笑起来更加迷人。只是,即便是在笑的时候,她的眼神依然凌厉,还蕴含着一股肆无忌惮的嚣张之感,让人不敢因被她的笑容感染而放松了神经。

“几年不见,你长大了。”白月光上下打量着张京哲,视线最后落在他脸上,“不错,和当年一样俊俏。”

被如此貌美的年轻女子当面夸奖,张京哲有些害臊。不过,这女子有些古怪,张京哲没工夫害臊。他正色问道:“白姑娘是吧,咱们……几年前见过?”

白月光哼笑一声,道:“岂止是见过。”说话的时候,眼睛里泛着异样的光。

“岂止?”张京哲有些诧异,然后才发现白月光的眼神很是古怪。正要细问,却见她忽然对着自己的脸挥了一下手,一缕黑色的烟雾散开。张京哲见状,暗叫不好,可没来得及屏住了呼吸,便顿觉四肢发软,紧接着便是一阵头晕目眩。昏死之前,张京哲看到了那个自称“白月光”的女子脸上那有些残忍和疯狂的笑容。

这是一个疯子!

张京哲心底念叨了一句,身子软倒,不省人事。

翌日,日上三竿。

张京哲迷迷糊糊的醒来。

先是癔症了一会儿,随后豁然起身。

他惊慌的大睁着眼睛环顾四周。

入眼熟悉的陈设——是自己的卧房。

周围空无一人。

什么情况?

张京哲抬手挠头,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个噩梦。随后,他看到了被胡乱丢在地上的自己的衣服,愣了一下,又发现自己身上不着寸缕。

这……

一旁的床头案上,放着一个钱袋。

张京哲紧皱着眉头,拿起钱袋。

入手沉甸甸的。

打开看了,竟是有足足二十两银子。

抬手拍了一下额头,张京哲努力回想昨夜经过。

可惜自那黑烟出现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他是一丁点儿也想不起来了。

再看乱扔的衣服,和光溜溜的身子,张京哲难免胡思乱想:莫非昨晚上被那醉酒的白月光给……

“哈!”

张京哲被自己荒诞的想法给逗笑了。

不过,他还是心存幻想的掀开身上的毯子,很认真的检查了一下。

床上有一片落红。

“这……我……”张京哲感觉有些懵。

再看手里的银子……

感觉好似是一场浪漫的邂逅,忽然就变成了一笔肮脏的交易。

也可能是自己想多了,误会了。

呆滞了片刻,视线落在明亮的窗上,张京哲又怔了一下,猛然想到要上工的事情。

看日头,可是不早了呀。

堂头儿最近总想找自己麻烦,今日又迟到了,免不了喝一壶啊!

张京哲哪敢迟疑,赶紧匆匆穿上衣服,甚至顾不得洗脸,便直接冲出了家门,直奔听风楼而去。

路上,奔跑中的张京哲想起了看过的一些怪志故事里的常见套路:书生好心救治受伤的狐狸,多年之后,狐狸化作人形,前来献身报恩……

不能啊。

自己可是从来没救过什么狐狸。

几年前……

到底是几年前啊?

嘶……

能让人昏死的黑烟……

张京哲猛然想到了关键的线索。

这种黑烟,他不仅见过,也领教过。

三年前,“异想天开”的张京哲曾经救过一个心肠恶毒、手段残忍的黑灵师。那黑灵师告诉张京哲说这种黑烟,乃是黑灵师特有的手段,称之为“煞气”。

所以,昨夜那个能使用煞气的自称名叫白月光的女子,是个黑灵师!

也就是说,自己昨夜有可能被一个邪恶的醉酒的黑灵师给睡了?!

仅凭一点落红,也不好如此武断的下结论。

一路胡想,一路狂奔,张京哲终于赶到了听风楼。

可惜到底还是迟到了。

堂头儿劈头盖脸的就是一顿臭骂,张京哲心里有气,却也不敢还嘴。人在屋檐下,实在是硬气不起来。他只能唯唯诺诺的道歉,直到堂头儿消了气作罢。

堂头儿,就是堂倌儿的头目。

算是张京哲的顶头上司。

听风楼是云城最大的酒楼,福利待遇远超同行。所以,即便是隔三差五的被堂头儿训斥,张京哲也不愿意辞了这堂倌儿的差事。况且,堂头儿就是嘴巴毒了点儿,人还是挺好的。

正午时候,张京哲正站在二楼的楼梯口回想着昨夜的离奇遭遇。忽听得楼下堂倌儿喊了一嗓子:“二位楼上请。君子阁有贵客二位。”

张京哲赶紧收敛了心思,恭恭敬敬的侍立。“二位,这边……”下意识的开口,待一眼看到来人模样,张京哲愣住了。

从楼下上来的共有两人。

走在前面的是个女子,但见她穿了一袭黑袍,兜帽几乎遮住了眉眼,只露出来白皙精致的下半张脸。

白月光?

张京哲心里咯噔了一下。

白月光却好似并未看到张京哲,而是目不斜视的径直上得二楼。

张京哲不免一怔,紧接着就是一阵莫名的失落感。

“这边请。”张京哲微微低头,引着白月光与她身后那年轻公子进了君子阁雅间儿。

那年轻公子不是别人,正是沈家大公子沈贺。

联想起前些日子关于沈家欲找黑灵求助救治二公子沈辞的“失阳症”的传闻,张京哲心中暗忖:莫非沈家找的黑灵师,就是白月光?

又想起适才沈贺看着白月光时那有些火辣而殷切的眼神,以及白月光对自己形同陌路的神色,张京哲心中五味杂陈。虽然只好似是露水情缘,但是……他很想跟着白月光走进雅间里,也好趁着点菜的机会,看看白月光会不会给自己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可惜,张京哲是二楼大堂的堂倌儿,没资格进入雅间。

人有三六九等之分,听风楼里的堂倌儿也一样。

张京哲最近一直在考虑着要不要偷偷给堂头儿塞个红包儿,看能不能改派雅间里的差事。雅间里往往都是贵客,常有打赏,是这听风楼里最肥的差事了。

不过,他张京哲现在是二楼大堂的堂倌儿,也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吧。相比一楼大堂里那些粗野客人,二楼的客人大多都是书生、商贾,偶尔也会有些打赏。张京哲还是很知足的。

他的人生理想十分简单,就是努力工作,然后被东家赏识,提拔为堂头儿。每日里跟账房和掌柜的谈天说地,把酒言欢,手底下还有十来个手下,何等威风惬意。届时,人生也便是等于走上巅峰了。

如果再能找到一个温柔贤惠、美艳无比的婆娘,那就更好了。

不免又想起了昨夜的荒唐。

张京哲看一眼君子阁方向,心中嘀咕:昨夜到底有没有被那白月光给睡了呀?与女子亲热,又是怎样的感觉呀?

可惜当时昏死过去了。

白月光与沈家大公子沈贺一起离开的时候,依旧是目不斜视,好似从来就没有昨夜之事,甚至根本就不认识张京哲一般。

张京哲心中的失落感愈发的重了。

过了午后的饭食,楼中没了客人,几个堂倌儿聚在一起说些闲话。那负责“君子阁”雅间的堂倌儿姓李,单名一个“壮”字。人如其名,长得高大壮实。李壮一脸猪哥相儿的与人说道:“你们是没瞧见,那穿着一袭黑袍的女子,生的又白又俊,简直仙女似的!”说着,竟又显出一分遗憾。“唉,若是能陪我一晚,我肯定折腾她一晚上不带歇着的!”

众人跟着起哄,说笑一阵儿,李壮察觉到张京哲瞅着自己的眼神儿有些古怪,似有嫌弃之意。他随即哼笑一声,道:“小张儿,我记得,你还是个童子身吧?改天哥哥我拿下了那黑袍女子,玩儿腻了,便赏给你痛快一回。哈哈哈。”

张京哲心中暗暗骂娘,脸上却是赶紧挤出了笑容。

没办法。

这李壮生的壮实,打不过他。况且他还认识街面上的几个地痞,平素里十分嚣张,堂头儿一般都不敢训他,何况是自己。想在这听风楼里赚钱度日,就只能忍气吞声了。

“说起来。”李壮又道:“小张儿,上回周先生给你说的那门亲事,咋个没成啊?”

没等张京哲回话,一人就接话道:“嗐,小张儿没看上人家,嫌人家死了丈夫,长得不好,还带着个孩子。”

“切!”李壮斜眼乜着张京哲,说道:“嫌这个嫌那个的。咋个?你还想找黑袍女子那般姿色的做婆娘啊?你咋不上天呢!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张京哲只能强颜欢笑,心中腹诽着:天鹅肉倒也可能是吃过的。只是……味道不明。

也是遗憾。

若非昏死过去了……

忽有客人上楼,众堂倌儿赶紧散了,各自回到自己的岗位上。

再往后,客人稀稀拉拉的未曾间断过,黄昏之后又忙活一阵,依旧是到了戌时,这才放了工。张京哲匆匆回家。虽说平日里也是归心似箭,但今晚却是走的更急。

心中多少有些期待。

只可惜,待回到王牌坊村的家门外,并未见到那白月光。

张京哲轻声叹气,开门进了院子。

待关上院门,转身的那一刻,陡然看到了一个人影。

一阵酒气扑面而来。

张京哲看到了一张白里透红的漂亮脸蛋儿。不是白月光,还能是谁?又见白月光扬手,张京哲脱口道:“别……嗯……”还是迟了,身子无力的软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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