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符文浸入皮肤的那个瞬间,安瑟心中充斥着悲哀。

对于她来说,时间变得很慢很慢。

她的脑海中阵痛了三次,每一次都伴随着响彻灵魂的呢喃。

她听不懂在她脑海中出现的话语,它既不是古特洛伊语也不是存在于世上任何一个角落的语言。

当呢喃洗涤她的灵魂,她短暂地进入了第三人称视角,看着自己在冰冷的水中缓缓坠入黑暗,身边是片片浮起的气泡。

这是她的灵魂。

符文环绕在她的身侧,像漂浮在海里的水母,温柔地环绕着她。

接着,冰冷和呢喃归于黑暗之中。

安瑟的视线回到了现实中。

她能看到空气中的浮尘,看到诺伊和另外三个打手每一下的眨眼,也能看到玻璃反光中,楼上的老眼把房门缓缓合上。

依存在皮肤上的符文化作实体,彻底进入了她的身体。从脸上开始流入她的血液中,进入她的灵魂之中,重塑了她作为人类脆弱的躯壳。

和其他的狩魔人一样,她成为狩魔人的契机,也是在夜晚捡到那本名为‘安美尔契约’的古书。

这本会出现在世界各个角落,不知源头,不知作者,像是一双无形传教的大手。

七岁那年,她在夜晚的小巷中看到十米远的地上躺着这本黑色封面的羊皮书,如此突兀,如此诱人。

安美尔契约上记载了数千个不同的符文,对应不同的力量。刻的越多,狩魔人越强;但如果超过了灵魂可以承受的强度,狩魔人就会在那一夜极度的痛苦中死亡。

在王都,国王和教皇聘用了最顶尖的术士,替即将成为骑士和圣骑士的剑士刺上符文。

从下级骑士到骑士长,骑士承受的极限是五个符文。

但作为被安美尔契约选中的普通人,狩魔人没有这个条件。他们只能以生命为代价接受上天的赐予,同时也接受了将伴随他们一生的代价。

这些被雕刻在灵魂上的文字,是安瑟按照书里的说明,在七岁那年一点一点画上去的。

很痛,撕心裂肺的痛。

明明只是用沾了水的树枝在自己脸上对着抢来的镜子画画,可那树枝却如同有了魔力一般,仅仅是碰到皮肤就会带来无法忍受的刺痛。

那种痛苦对于一个小女孩而言简直是无法想象。她记得自己的后背被冷汗彻底浸湿,在山洞里哭得喉咙都哑了,浑身无力地躺了整整三天。

一边哭,一边在脸上一点点地继续画符文。

她要活下去。这是她唯一一个作为流浪小孩能活下去的机会。

这是一场豪赌。大部分人都不知道自己的灵魂究竟有多强壮。而小孩这么做的下场,十死无生。

安瑟并不知道这些。

她刻了六个符文,到第七个的时候终于疼得晕了过去。等她睁开眼,安美尔契约已经消失了。消失的无影无踪。

更久以后,在正式成为狩魔人,逐渐摸索到唤出符文力量的方法后的一个晚上,她蹲在街角逗弄一行爬过的蚂蚁,一边百无聊赖地磨着长剑。

然后她愣住了。

她发现自己怎么都想不起这把剑的来历。

作为交换符文的代价——唤醒力量的代价,还是找上了安瑟。

在那之后的日子里,她记下了许多自己曾经经历过的事。然后她发现,每次自己使用符文,都会遗忘一些。

她不记得自己的家乡是哪里了。

她不记得自己五岁那年认识的好朋友叫什么名字了。

她不记得自己最喜欢偷的面包是来自哪家面包店的了。

她不记得自己那一丁点可能是父母的记忆了。

一如有些狩魔人变成了疯子,有些狩魔人失去了视力,有些狩魔人葬送了家人,安瑟则向提供了安美尔契约的无形大手,献上了自己的记忆。

很快她便释怀了。她根本没有什么需要记住的。她的人生中没有昨天和明天,只有当下。只要能吃到松软的面包,喝到热腾腾的肉汤,她就没有什么需要记住得了。

昨天?昨天和她已经没有关系。反正她没有朋友也没有家人,就算遗忘了全世界,她依然是一个快快乐乐的狩魔人。

有钱有力量,无拘无束,四处偷偷抢抢,快活自在。

于是她开始随意使用符文的力量,哪怕还是个小女孩,就已经过上了醉生梦死的生活。

她像一个疯子一样四处接取委托,带着老旧的铁剑斩杀了数以百计的魔物和人类,几乎成为了没有感情的杀戮机器。

她游走在各个边境城市之间,披着斗篷,背着布袋子,脏脏的长发下是一双明亮的无法无天的眸子。

她不记得的事情越来越多,自己也毫不在意。

直到那一年,她来到岩城。

“我要和你学剑!”

花开满园子的春天,艳阳灼烧沙漠的夏日,落叶铺满头顶的秋季,冻土延绵无边的冬夜,一年四季,春夏秋冬。

她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自己突如其来的安定。她第一次在同一张床上睡了超过十天,也第一次被要求不能抢别人的肉排和面包。

那个温柔的大男孩会握着她的手,教她怎么一点点地把牛排切成小块,怎么优雅地用餐巾擦干净嘴角的油渍,然后把餐盘端回厨房洗干净。

当她因为犯错被愤怒的士兵追着满街跑,她总会撞入一个结实的怀中。当她抬起头,会看到那张熟悉的生气的脸。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竟然逐渐失去了无拘无束的想法。

她逐渐有了不可以忘记的事。

代价,对于她而言不再是可以随意使用的力量。

对于回忆逐渐消失这件事,她慢慢害怕了。

有一天,洛蒂亚问她为什么要这么拼命地学习瞬斩。

她又怎会告诉他,这是因为杀死敌人的速度越快,唤醒符文的时间越短,她会忘掉的事情就越少。

在她十二年里几乎破碎得空无一物的记忆中,总是只有她一个人。现在不是了。

‘快剑小鬼安瑟’是那些骑士给她的昵称。

在她快如闪电的动作之下,还有属于她的追求。

这样,她就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把她背在身后的大男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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