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已经见过不知几次,但每当烛火照亮舒兰的脸庞时,郎环都忍不住心神一颤。
那是张只可用美若天仙来形容的脸,若说平时在外人眼中,这张脸是那化不开的万古坚冰,那么现在他所看到的,就是那寒冬过去后解冻的春水,一看醉人,再看醉城。
但他很好地压住了这种情绪,将舒兰牵引到坐榻之上坐下,自己却站了起来,背过身去点燃香炉,一边轻轻开口:“可是又感到晕眩了?”
舒兰揉了揉被他握过的地方,脸颊酡红:“是,方才又来了。”
“之前侵扰你的亡魂已被小僧退却,你却还有如此症状,唯一的可能,便是自己吓自己。”
郎环继续道:“当年,师祖教导我‘人未伤心不得死,花残叶落是根枯’,夫人的病根,只会生在心里,不会生在心外。”
“那依小师傅所言,该如何是好?”
舒兰适时追问道。
“唉——”
少年俗僧将点燃的香炉放到桌案之上,双手叉腰,舒兰顿时闻到了一股沉然的香气,让她原本绷紧的肩膀松动了几分。
“祸根易除,心病难医。”
郎环坐在舒兰对面,烛火摇曳,也照亮了他的面颊,舒兰闻着香,望着他,一时有些痴了。
“这病,只能慢慢治,诵经打坐,诚心忏悔,可添几分心安,不过晚上的看护,怕是取消不得了。”
听到郎环这话,舒兰这才回过神来:“小师傅不愿为我守夜?”
郎环闻言,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抹些微黄光:“师祖说过,只尽本分,莫管意愿。”
可就在舒兰神情有些黯淡的时候,郎环却翘起嘴角,立刻补上了后一句:“但...若是以小僧所想,那定然是愿意的。”
“——!”
舒兰顿时感到自己的心仿佛跳快了半分,连忙低头,不再看郎环的眼睛:“小师傅,莫说此等容易招人误会的话!”
“此地并无旁人,我信得过夫人,定不会坏了小僧清誉。”
郎环笑着摇头:“何况,小僧相信,夫人心中确有善念存在。”
“哦?”
听到郎环的话,舒兰抬头问道:“小师傅,何以见得?”
“早年,师祖曾传我一门神通,可观人心,定性情,以此神通诊判心伤,可谓无往而不利。”
郎环眼中黄光再闪,这回,连舒兰都能轻易得见,她那腹腔中的好奇之意顿时被勾了起来,忙问道:“那,在小师傅眼中,我现在是什么样子?”
“嗯...”
郎环眉眼微松。
在他面前,一只足有半人高的黄皮硕鼠正趴伏在舒兰身后,黑溜溜的眼睛死死盯着他,即使是不通鼠性的人,也能从那双眼睛里看出贪婪的味道。
但这头硕鼠的奇异之处还不止如此,当它抬头盯着郎环的时候,郎环也能看到它的一对爪子,和浑身黄褐色的皮毛不同,它爪子上的皮毛却呈现出六圈白色的形状,看起来就像套了六条珍珠项链。
这六道“珍珠”,意味着度过了六重心关,若是套用一下白话,大抵能算得上是“恶人度”加“好感度”。
心关的数量越多,此人就越邪恶,对自己也越是信任,若吞噬此人,那获得的修为、道行也就越高。
普通人莫说心关,就连心兽都难以得见,即使是些杀伐果断的异类,也大都在三重心关附近挣扎,而眼前这位看似人畜无害,美若天仙的舒兰,却能拥有六重心关,可想而知,其骨子里究竟是如何邪恶。
而更重要的是,若是再花点时间培育一番,达到师傅所说的十重心关的话...
想到此处,少年闭上了眼睛:“小僧看见了一尊女菩萨。”
舒兰顿时笑了:“小师傅,出家人岂能打诳语?”
“小僧尚未正式剃度,只是个俗家弟子罢了,打打诳语,也是道行不够的体现。”
郎环一番恳切言辞说得脸不红心不跳:“何况,弟子眼中的夫人确是一尊菩萨无疑。”
“小师傅,当真是不会夸人。”
舒兰重新坐直了身子,虽说语气略带埋怨,但那浅浅勾勒的嘴角,却将她的内心暴露无遗:“讲经之前,可否让我再问一个问题?”
“夫人请说。”
郎环道。
“小师傅脖子上的银箍儿...是作何用处?”
听到这个问题,少年的脸上露出几分苦涩,随后伸手摸了下自己脖颈上的银箍。
烛光将房内的东西都照得温暖如春,唯独它,仍旧像是在寒冬腊月一样,闪着银光。
“是我那师祖的严法。”
郎环说:“入他门下的,都得戴上这箍儿,说若有弟子大喊大叫,便是违了他的佛法,意思是要我们谨言慎行,更不可与人置气。”
当然不会这么简单。
少年眼底闪过一道寒光。
自从接了那老东西的法门和宝贝以后,这道银箍就不知何时焊在了他的脖颈上,任凭他如何作弄都无法拿下。
而从其留下的经卷里可以得知,只要敢违抗他留下的经文要义,或者拒绝这道箍下达的命令,最后留给自己的,就是被活活勒断脖颈,暴亡而死的下场。
真不愧是那个缺德妖王的传承,连对待传人都如此凶恶。
“竟然如此...”
舒兰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只是一些旧俗罢了,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郎环合掌而笑:“夫人可还有疑问?若是等待会儿说法时再起心动念,效果可就没那么好了。”
“没了。”
舒兰摇了摇头:“小师傅,请吧。”
“好。”
郎环合掌,闭上了眼睛,语气如古井无波:“夫人闭目。”
舒兰依言闭上眼睛,但正当郎环准备开口时,一阵窸窣坠地的声音却钻进了他的耳朵。
他不曾因此而退却,自顾自地开口,说起了连他自己都不信的极乐大道,希望能掩盖住那乐此不疲的窸窣声。
可偏偏,他说得越多,面前的声音便越是坚定。
那声音坚定地越过了桌案下方的空隙,悬在空中,若有若无地蹭刮着他的膝盖。
郎环只能装作自己并未感到,继续念着佛经,而坐在对面的那位,则是用另一种难以言说的腔调紧紧跟随,甚至连带着剐蹭的动作,都开始与佛经的节奏贴合。
一时间,郎环甚至有些怀疑,坐在对面的那位才是真正的传人,而自己,不过是一个只会照本宣科的庸人。
可就在两人的“天作之合”渐入佳境时,门外却传来了一阵满是催促的敲门声。
同时,一个急躁的女声响了起来。
“舒兰姐姐,不好了,出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