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高悬,码头上人头攒动,脚夫们来来往往,为了今晚的茶汤而拼死拼活。
但就在与他们只有一墙之隔的另一条道上,情况却大不相同。
一男一女,正沿着这条湖边小道施施而行。
走在后头的男子穿一身浅蓝罗衣,从头到脚都是饰品,银头簪、玉扳指、绣竹菊香囊,就差没把他封疆大吏侄子的身份写在脑门上了。
只是这会儿,他倒和隔壁脚夫成了异姓兄弟,一双眼睛直愣愣地黏在身前那位女子身上,就像从没见过女人似的。
可怜了他手中的那把折扇,被他揉了又揉,捏了又捏,不知是在代谁遭罪。
一阵风吹过,男子不由得打了个寒噤,这才从从痴迷的丑态中醒转过来,望着女子那高挑的背影,开口道:“夫人,冷否?”
被称作夫人的女子闻言,转过头,看了他一眼。
只是一瞥,男子便忍不住吞了口唾沫,右手死死地攥住了折扇,随后往下轻按,遮住了他的半片袖子。
看到男子的举动,女子的眼中闪过一抹深重的厌恶,但她将其掩藏得极好,轻轻摇了摇头,俏面如冷霜:“多谢徐公子挂怀,冷倒不曾,只是这一路走来,确是有些乏了。”
她抬起头,看着天上的太阳,迟疑片刻后补了一句:“可否请公子送我去船上,我已与禅师说好,每日此时要他传我佛法。”
听到女子的话,被称作徐公子的男子顿时两眼一亮,要知道,此前她可从未向他提出过要求,就是送礼,也只挑一些边边角角,和她那张脸一样,冰冷入骨。
但今日,她却让自己当她的护花使者?
徐公子眼泪都快从嘴角流出来了,但他最终还是克制住了自己,快走两步来到女子身前,伸出折扇,道:“美人相约,怎能拒绝?夫人快请。”
女子点了点头,不置一词。
两人就这样,又沿着河走了一段。
一路上,徐公子虽然有心找点话题,但每当他看到那双朱唇,存在肚子里的文章就变了味道,他只能紧紧盯着湖面,佯装在欣赏美景。
可那片波光粼粼看得久了,徐公子却发现自己眼前又浮现出了女子的身影。
照他叔叔所说,这女子是个有本事的主,名字叫舒兰,十五年前被本家排挤,不得已远嫁深山,不料还未过门,她的丈夫便被流寇所杀。
然而,如此劫难反倒激发起了她的斗心,在短短的三年时间内,舒兰便将夫家的残余势力重新整合,靠着独到的眼光,带领手下人在漕运这行当里硬生生啃出了一片地盘。
若仅是如此还则罢了,可随着年岁增长,她本人也出落得越发美艳,其艳名甚至远播京城,无数青年才俊都心甘情愿地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甚至愿意为了一个与她同坐的资格而争个头破血流。
想着想着,徐公子不由得打了个激灵,脸上闪过一抹不洁的红晕。
没想到,最后居然是自己拔得头筹,把那些才子全踩在了脚下!
他们之中,有几个能像他这样,离舒兰如此之近?
正当徐公子因为狂喜而浑身战栗的时候,走在前面的舒兰却停下了脚步,抬起头,望向沙船中的某个房间,
不等犹豫攀上嘴唇,她便决然转身,向徐公子施了一礼:“徐公子,多谢一路相送。”
徐公子闻言,这才回神,待看到那沙船时,他的脸顿时耷拉下来。
这路,怎的这么快便走到头了?
但很快,他便重振旗鼓,对着舒兰笑道:“诶,俗话说得好,送佛送到西,既然已经走了这么一段,哪有前功尽弃的道理?禅师也未必在此等候,且让我上去找找他。”
说完,他不等舒兰开口,便径自跑上了台阶,一溜烟没了影子。
目送这个毛糙货色远去不见,舒兰那冰霜般的脸才有了些许松动,却不曾想,她这一放松,浓重的疲惫便急不可耐地从她骨子里钻了出来,将她眼前的景物染上一片薄雾。
不...不好...
舒兰脚下一软,行将跌倒,可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却如清泉般,流进她的耳中,将那层薄雾洗刷一空。
“夫人如约而来,郎环欣喜。”
她抬头,眼见得那少年俗僧站在台阶尽头,在烈日普光中向她合掌致意,一张俊秀面庞上不悲不喜,唯有浅浅笑意,似有似无。
江风吹得衣角猎猎,台阶上分明只有他一人,可落在舒兰眼里,却厚重得如山如岳,令她感到无比安心
不敢再看,舒兰赶忙低头行了一礼:“小师傅佛法精妙,舒兰怎敢悖时。”
“有心者有佛,无心者无佛。”
名叫郎环的俗家僧人轻撩发鬓,侧过身,看向那有些手足无措的徐公子,微微一笑:“二位既然同时前来,那便都是有佛之人,今日的讲经,不如一同听吧。”
听到郎环这么说,徐公子和舒兰都是脸色一变。
徐公子是半喜半忧,目光在舒兰和郎环之间来回徘徊。
而舒兰的脸色则更为复杂,但很快,她便重新抬头,脸上又恢复了原先冰冷的模样,只是嘴角翘起一个礼貌的弧度:“小师傅,明日我们船队便将起锚北上,徐公子尚有监船要务在身,不便久留,可否今日权且记下,让他以后再找机会补上?”
听到舒兰的话,徐公子长出了一口气,虽然脸皮厚如城墙,但他还是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的,真要去听郎环讲经,保准会丢人现眼,到时候别说谋取美人芳心了,就是他能不能从夫子板下求生都难。
不过在轻松之余,徐公子又感到一阵失落,要和舒兰分开的念头冲上心头,让他想吟诗几句,却又不知道该吟什么。
但既然话已出口,那也只能如此了。
想到此处,徐公子装出一副遗憾的模样,对着郎环摇头叹息:“诚如夫人所言,在下的确还有要事在身,只能等下次再听小师傅讲佛...佛经了。”
“无妨,无妨。”
郎环笑容阳光,似是没有听到徐公子的片刻迟疑:“百因必有果,今日施主既有此佛心,日后必有佛果。”
不知道该作何回答,徐公子只能干笑一声,对着两人各施一礼,才款款而退,走的时候,还一步三回头,不停地看向舒兰。
望着徐公子离去时的眼神,郎环微笑转身,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舒兰点了点头,两人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徐公子的视线里,他只能在那条路上停下脚步,感受着越来越冷的江风...打起了喷嚏。
“阿嚏,阿嚏!”
他一边哆嗦,一边朝来路走去,顺带在心中将不惧严寒的自己和那些英雄好汉并做了同类,神情越发眉飞色舞。
只是可惜,这位英雄好汉没有一双千里眼。
不然,他定能看到,就在舒兰经过少年的那一刻,她便迫不及待地将手递到郎环面前,垂落的面颊上羞红如枫叶。
而看到她这个动作的少年,却是眉毛轻动,似也有几分惊讶,
但很快,他便又回到了方才那慈悲的模样,眼观鼻,鼻观心地接住舒兰伸来的手。
两人就这样,互相羁绊着进入禅房。
远处的喷嚏声不知为何,变得更响了些。
想来,应该是上天想提醒,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