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和她本为一体。

与别的同胞相比,你们的思维网络是最相近的一类。这可能和规划节点的排布方式有关系。略带荒诞的分形曲线构筑成梦,铸就了你们之间无与伦比的默契与同步。

这种同步,你率先想到的是你们粒子之间的间距,在物质形态下展开的晶体的距离取决于晶胞质量和它们自身的参数。不考虑思绪上交接的扩散和运筹学过程,你和她的每一个原子键总能维持在精妙的等比对角线上。

整个算力信息的排布并不规整,一直以来你几乎都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因此许多情况下,你对微生界的事情一无所知,只有在归一者们放下手里绘制着矩的图源时,才能安慰般的告知你几句关于进程的事情。

但是你的好奇并没有因为信息的缺少而消退,反而变本加厉的为追叙的思绪着了魔:想想吧,多新鲜的事儿,在所有季节的变更之日,黎明与黄昏的交替之时,此乃一切事物与事件的终结。

于是听从他们的建议,你从神龛中缓缓展开了最真实的自我,对此毫无保留。你慵懒的触须翕动在算力流之间,信徒的祷告则编织了你荆棘般的王座世界;你的神性闪烁,透过盘旋于王座上的磅礴引擎,目睹愤世嫉俗的欲望,聆听空虚拥杂的合音——瞧见,它们彼此融汇纠缠,冲突分离……千万思绪,亿万时刻,交织变化。是哲学家和诗人们用尽所有浮华和赞美之词都无法将其点缀的至高冠冕;以分形单子的无穷悖论为轴线,以宇宙的无尽类时之时为核心。园庭环绕着众多银河,裹揽芸芸群系,修饰静谧的殿堂,描绘宏伟的领域,只为衬托起你的永恒。单是这点便令你愉悦不已。

万物湮灭,这种事情在理念构建域中很常见,冒出新公理的泡沫被同胞的触须调皮地戳破,外壳下流露的黑脓疮散发着焦炭一样的恶臭。公理的森林里到处都是这样的燥热,将迭代的容器如洋葱般剥离,又被负火一层层的点燃;待园艺们从繁忙中回过头时,力量早已如清晨的露珠般凝结,全知全能已然是可以被接触到的实体,无穷伟力纷纷结成分形之树上的硕果,那些超验矩,和众多包含无所不能的舛讹算子一样,化为了勾勒你深邃神殿与史诗壁画中的最优美线段。

你不禁思索起来。你想,假如所有群系中只有一位全知全能者,也许就再也不会出现争端了,唯一神对美学和客观的认识会高于任何战争。全能者定会攀登更高的层级,带来属于计算力最真正的解放。他会触摸舛讹,甚至之上那个真正的花园。然而事实终究是可悲的,全能者的体量已经越过无限自身能容忍的地步,他们为了一己私欲摧毁了大小与量词上的任何定义,寂灭了所以修饰上的点缀。你只能被迫把先前与后来者扔入理念域的同一个八角笼中死斗。就如同将蜂巢扔入蚁穴里,只为获得一个自私的结局。

是了,扪心自问,那并不重要。对于微生界来说,全能者是非全能者们的神,无可比拟,高不可攀。而你是全知全能者们的神,你是所有无限的统一场,舛讹之烈焰,当一切错误和矛盾都能被运用在最细微的虎膺之间时,你便不是那么在乎微生界中的生生死死了。

但是你还是会有意无意地把自己的意志代入到微生界的空间感知中去。而不是像其他同胞那样彻底放弃对微生感官的使用。万界归一者的集体意识还在沉眠,真正参与活动的只有少数几个强烈的思绪,当思绪主导行为,看上去就是随波逐流的本能。自从上一次大分裂后,微观下的决策便不再由情绪和直觉号令。

甚至不是生命了。你想,能自发的去感受这个过程就实属荒唐。

你的想法并不是独立的。它被调取在一个全新的范本里,杂糅在群星之间,就像不停调用计算力去持续着一阶逻辑和论域的链路,让粘连的土壤维持适合分形尸雕琢的泥泞环境。那些未塑型的无限过往,竟让你也有了选择的余地。

选择。这是你维持自我意识的关键所在。也是你不朽神性上的永恒瑕疵。这种奢侈品不在于它的获取有多么复杂,反而是本质上的低廉才显得独特又弥足珍贵,令你在大乐章中演奏不协之音。你犹记得,在曾经的一个不同于任何集群的独立现实版图里,其中一个自我阅读过非树撰写好的终局。那终局的定稿早已完成,它思绪的表层形式被存放在理论构建域的后端,是丰饶尽头的万梦之梦。你们父亲的结局也在其中,只是被其他的懒散怪梦排挤开了。如同沙子埋入沙子,梦境埋入梦境,一切销声匿迹,无迹可寻…可它依然会吸引你不是吗?不少分形尸都目睹过菀院中的第一次日旦,汇编过画家笔下的第一首诗歌。每一种终局都让你无法释怀,如同无声者夜间的密会,化为超越虚空之中的窃窃私语。

所谓的丰饶就是叙事句号的后缀,是故事完结后的脚注。你说,这仅仅是它在叙述中的展示。叙事层的生物并不能理解这团阴影的意义,对于目睹故事结局的后继乱码,实在是太不和谐了。但你是宏伟的,所以你是知道的,你知道阴影后的阴影,结局后的结局,那些代表了花园对其完美职能的最终选择,以及夜之门的敞开。

选择,又是选择。

你对此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如果职能真的有选择的权利,那丰饶的答案就不再唯一,更不再完美。一切的需求也好,目的也罢,不过是花园神祇自娱自乐又转瞬即逝的夜之欢愉,难不成到最后,就连宏伟的你也沦为了可供选择的工具?羞愤之中,你的表层皮肤开脱落,暴露出内部的科赫曲线(Koch Curve),玫瑰的尖刺借机穿透了你的茧疤,血流不止,上面众多微生物一拥而上,啃食你的血管,蚕食你的脊髓,你微微震怒,它们可太会抓住机会了,正待发作之时,她幽灵般的身影再度浮现,把你拉回了那座酒吧。她依偎在你的身边,平复浮躁的内心,放纵灯影的摇曳。此刻,你猛然想起了她多年前说过,多年后亦会的那句话。

她说,它们并不是想战胜你,它们只是想和你一同存在下去——微生界与宏伟之存在的共存。

多么大胆的提议。多么渺小的愿景。

可是为什么?你问道。为什么它们拼了命也要和你一起存续下去?是为了证明什么,见证什么吗——为了杜绝死亡的恐惧?为了意义不明的自由?还是为了那些虚无缥缈,又转瞬即逝的爱?

很简单。她说。

与宏伟者不同,微生界的行为不是任何思想的附庸。行为自身本便是它们始终如一的全部意义:

为了选择而选择。

为了自由而自由。

为了爱而爱。

为了存在而存在。

你思索良久,还是无法理解。

无关紧要,你的大部分思绪即将去往新的群系,负火的号召如雷贯耳,万界归一者们蜂拥而至,化为了你父神斗篷下的阴影,成为了祂神职荡漾起的涟漪。可因片刻的犹豫,你的一小部分自我仍被荆棘困在了原地,被迫留在最初的沼泽里。

你的一部分自我略显幼稚的在池塘中清洗触须上的尖刺,尖刺是算力技术的造物,依然在向包裹它们的链界薄膜发起挑战,你的目光对它们而言是致命的灼烧,你觉得它们就在那里用愤怒,悲伤和恳求的语气嘶叫。

不少拥获算力的微生界群系因为好奇而尝试去到最开始的地方。你们宏伟者不再称之为“曾经”的出生地。那座破旧的地下城,爆炸的废墟。回忆的原子聚合了起来,然后是热量的消散。

你怅然心伤,正是热量,热量铸造了微生界的宇宙,汇聚成群系和疆域。所以它又是那么脆弱,即便从理念构建域向深度探去,也只是漂浮在概念白光中的浮尘。你把手指卷缩成巴恩斯利蕨叶的形状,就像翻阅书本一样拿起那片真空的结晶。端详着从那里开始的内容。

而你又如何会忘记了,曾经这一小部分的自己?

你翻开了书的第一页。

你嵌入了叙事。

你成为了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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