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透过朦胧的灯影望向吧台对面的那位姑娘,一时间,感官好似潜入深海,整个人于熙熙攘攘的喧哗中静默,仿佛此刻她便是这个拥挤世界中唯一值得关注的存在。姑娘的侧颜在灯光下忽明忽暗,与环境格格不入,如同一朵盛开的雪莲徜徉凡尘,无涉灯红酒绿的佻薄,无关纸醉金迷的浮华。
酒吧里烟雾缭绕,好似照相的泛黄底片搭上了一层白色的细纱。没想到不经意的一瞥却换来这样的惊喜,他的目光不由得停留在女孩身上,手指沿着玻璃杯口打转。
少女的眼眸如璀璨的鎏金,她扎着单马尾,带着一顶黑色鸭舌帽,正盯着吧台那闪烁的电视机。姑娘耷拉的夹脚凉鞋前后摇晃,毫不在意闷热的环境以及脖颈的汗珠,就像《敬畏》中的安妮·薇娅泽姆斯基。在默片的黑白胶卷中轻咬嘴唇,任由朱颜照耀在这个喧嚣的夜晚里。
明明已经完全放下了戒备,却得不到来自对方哪怕一丝慰藉的目光。他用手指勾住玻璃杯的边缘,在渴望和恐惧之间挣扎,为自己的欲望而窘迫。
目光穿过烟雾弥漫的吧台,越过精雕细琢的冰雕,对视上女孩的双瞳后又反射回来,将一切此刻细节尽收眼底,如同浏览宇宙的图书馆一般。他的视线最后锁定在天窗外的遥远星星上,迷失在沉思中。
这间酒吧是他的一个幻想,不过一件赝品,一则不真实的谎言。浮肿的花纹墙纸竭力还原着十九世纪之前的罗曼主义风格,墙上纷多繁杂的乐器注定成为无法演奏的饰品,粘黏的油墨报纸述说着威尼斯广告商们的夜夜笙歌,墙顶悬挂着黄铜打造的公牛头,西班牙似的工艺和木雕设计嵌合于架子与吧台的夹层。这间酒吧就是衬托他欲望的海市蜃楼,是点燃他内心的熊熊火焰,不禁令其想起关于《失乐园》中的描绘,文中那段“从缥缈虚幻的苍穹喷射出一往无前的滚滚火焰,毁灭的结局令人惊骇”的场面简直和烟雾缭绕的吧台如出一辙。
他喝下一杯调制好的“万有引力”,借着酒精壮胆,鼓起勇气,在爵士乐的伴奏下离开座位向姑娘走去。
能跳支舞吗?
他小声地问。
小号进入下一个节拍。他伸出的手居然得到回应,女孩在酒精微醺的时候没有在意事情的发展,牵住他伸来的手,就像追波逐流的孤独灵魂只会被重力吸引。无需多言,他们下意识地迈入舞池,踢踏在地面的步调和布鲁斯蓝调的五度音合为一体,轻盈的身体在霓虹灯下摇曳。一段62节拍后,女孩那摘下绑带的凉鞋不知道飞去哪里了,紧接着又是一个转身遁入深色的光影中。他用一只手引导着女孩旋转的方向,指引她欢跃的轨道,如同做着一个关于木偶师的怪梦。
他的手搂住少女的腰,两人步调一致,女孩带有拉丁舞节奏的舞姿于原地律动,随后他们迈开步伐,手部动作变换交织。目睹姑娘金色眼睛中的映射,他开始想着关于自己本应驾驭着的欲望,关于渴求内心的轻浮。但钢琴的蓝调和旋刚好戛然而止,后续的曲调又似是而非的无力去拨动他的心弦。他不知道自己该把眼前的女孩以及这段思绪引向何处,一切不再是穿过林间的清风,更不是暗夜间的呢喃,断线的感性好似冷水灌入脊椎,让他止不住的去思考原因。
明明舞蹈还在继续,但心思却飘到了别处。他又不禁回想起曾经那个燥热下午,想起那个遍布绿茵的后院,想起关于沃尔夫岗那本《死于罗马》中夹杂的枫叶书签。他试着说服自己是幸福的,是具有欲望的,有着世俗化的情绪。他把自己浸泡在这种情绪里,假象着他们在阿德罗格和艾克兴公路相遇的场景,把情欲化为黑洞般的质量,抛弃理性,放弃人伦,引诱思绪下坠。
少女绕舞台的中央以同心圆起舞,像围绕原子核的电子,斑斓的光影变成跃迁所需的能量,在捉摸不透的微观时空中,粒子的角动量推动着自身灵魂的火花…旋转,旋转,直到剥离一切意义,将其本身遁入虚无的光尘。于是他从少女幻化的那些影子里将真正的她拉入怀抱,直到两人的舞步簇拥着偏离了聚光灯交织的舞台。
他挽着女孩涂满黑色指甲油的手,用贴近的身体倾听她的呼吸,并默念着她两次心跳的间隙。
直至一曲终了。
两人相依。
……
“你是写过什么书吗?”
这时,姑娘才终于开口问道,她的声音听上去比夜莺还要清脆。
“抱歉……?”
他一愣,一时没能理解姑娘的说辞。
“我觉得你看上去像个作家。”姑娘说话时,舞步并没有停止,哪怕此刻没有音乐的衬托,舞台上也没有任何能阻止她步伐的障碍。
“何以见得?”他问。
“你的手。”她说“手指的茧疤。在食指和中指之间。经常握笔的人才能有的吧。”
很大胆的猜测,可这些茧疤并不是握笔留下的。它来自于曾经园艺时的伤口,不过女孩有一点说得没错,他承认自己以前写过几本名不见经传的小说,是出版商根本不搭理的那种。他有一个作家梦,不过想作为文学学者在智利和西班牙落脚并不是什么好主意,行业的观点转变得太快又太乱,只能从诗歌上下手,只是转向诗社的过程经过几次波折,原稿也没有勇气再寄出去了。
他觉得自己不应该叫作家。这种称呼与大众的通俗认识有关,毕竟被叫做作家的人是用具有声誉或者惊世骇俗的作品作为判断,那这样一来自己根本称不上是作家,不过只是兴趣使然的业余写**好者。
他犹记得在《美国纳粹主义作家》中就有写到这样一种不太健康的职业关系,多个身份杂糅起来的人生,只能悲惨的在弗洛里达浑浑噩噩的度日。无奈之下去成为一个写书匠,一个颓废的花花公子,一个在民主和纳粹之间根据利益摇摆的政客……一个孤独花园的园艺师。
“所以你写的书在信仰什么?”姑娘又问。
“…我是一个无神论者。所以我写的书不信仰任何东西。”他回答的时候机械般的迈开脚步,动作稍微收敛了些,仿佛是为了给对方腾出更多的空间“为什么问这个?”
“不,不是你的信仰。”女孩说“是你的书。它信仰什么?”
“还有这种说法吗?”他疑惑道。
“当然有了。”女孩说“就像《斯通纳》信仰着伽利略时空观,《遥远的星辰》信仰相对论时空。”她说“《沙之书》信仰着诺斯底主义,而《影子之舞》信仰的是哥特式浪漫。”
“你的话有种乱贴标签的感觉。”他对女孩的好感度降低了几分“我不认为书应该有什么信仰,读者对任何情节构造的揣摩就像在分析无厘头的梦一样,整个过程只是在驯化自己的思想,让它变得能被自身生活接受。”
“可是一旦书没有了先天的信仰。你又如何去结束你的故事?”女孩好奇地问“登堂入室需要的所有条件皆源于此。”
她牵绕起他的手腕,身体跟着光影转了一个华丽的圆弧,转遍整个舞池。
“也许是我的故事不需要一个结局。”他说话时,但有点争辩的口吻“也许我不想成为一个能被通俗规则定义的作者。”
“一个没有结局的故事?”少女饶有兴趣地问道。
“……我不确定这样说是否合适。”他解释说“我喜欢把尾页和空白会留给其它东西。对于我来说,每一页都可以是它的尾页。每一页也都能作为故事的开始。”
“如果我是读者一定会说你的书很混乱。”
“这倒不是,因为我已经写下了所有的结局。”他说“选取哪一个取决于自己的看法,总有一个适合你。”
他们脱离出舞台,变成失去重力的羽毛,落在有着柔软沙发的角落。
“但故事总得选一个真正的结局。”女孩说“不然可太不合理了。”
“真的吗?”他反问“抛开可读性的问题,其实这点也不太重要吧。”
“要是抛开可读性去深入讨论,写的书就没有意义了。”女孩严肃地说“你就没有权衡哪点更重要吗?”
“这正是我苦恼的原因。”他坦言“我遵循着一个混沌的符号化体系,它告诉我美学无须追求结构主义的审美区间。”
“我明白了。”姑娘说“所以你才不知道选取哪个。只会把问题交给读者的取向,随波逐流。”
“我倒是希望我笔下的情节都能被我装进了一个黑色的封闭盒子里。”他便这样对女孩说“有时我想,如果所有结局都在同时发生,那个结局岂不是所有结局的结局?或者是,我做出那个结局的选择本身,才是所有结局的结局?”
女孩噗嗤笑道:“能给出这样的回答,你一定看过不少枯燥乏味的文学专论和随笔。”
还好吧,他想。自己读过的随笔较多,也不排斥杂志和民俗文学。
“如果这是你处理的方式那也太偷懒了。”她说“一些故事之间的矛盾是不可被调和的。主人公命运多舛,就像那个悖论一样:神不可能创造一颗他无法举起的石头。”
他抬起头说:“怎会呢?上帝创造一个不能举起的石头本身就不应该是个悖论。因为神只需要两件事情都在同时做到就可以了。至于无法理解那是人类自己的问题。”
他说,“所谓创作也是这样……没有结局的发生只是一些读者无法理解罢了。而大多数作家只是在选取人类审美的区间。我们何必非得迎合这种区间?这根本就不是创作。是在挑选、协调和排列。我们把文字碾碎,拼凑成更符合我们欲望的东西。”
“你想想,即便解构得再彻底,书中那些最深层的内容依然不该是形而上的。”她说“就像我和你的相遇,在这样一个情形下,即使是偶然,在我看来也不过是你刻意的编排罢了。茫茫人海中,你对我而言不过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过客。而我对你来说就和这座酒吧一样,不过是一段记忆,一段思绪,一段能被构想的东西。”
她说。
“或者更进一步,我们殊途同归,本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