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结束时已经是深夜了。我打开手机,满屏都是妹妹发来的消息。我得回家。

浅川说什么也要把她最好的大衣送给我,后来干脆把长裤袜什么的一并给了我。“拿去吧,我用不着了。”她的声音闷闷的。临走前她把信轻轻塞入我的怀中,叮嘱我回家后再打开。

我站在街头,穿着浅川的衣服,围着预先织给她最后却回到我手里的围巾,揣着那封蕴含一切的信。我试着叫车,路边一个醉汉突然来打搅。

他不怀好意地盯着我,细眯眯的眼睛慢慢睁大,额上挤出皱纹。他身上的气味令人作呕。我闪身躲避,他却不识好歹地迎上来。

“小妹妹……这么晚了——啊啊啊啊啊!”

我对着他的裆部结结实实地来了一脚,随后加紧脚步离开。他痛苦的哀嚎很快消散在夜晚的寒风中。

浅川,浅川……我迎着风雪走在街边,大脑已经被她占领,我没法不想她。我的体内依然留着她的触感,肌肤依然存着她的味道。她在我心底开辟出道道沟壑,霸占心房的一角。和她做的时候我莫名感到悲哀,我猜她也有同样的感受。不过最令我担忧的是,做的时候她一言不发,只是抽泣。她似乎是凭着某种执念驱动身体来和我做,并不是出自真心或是求一时肉体快感。我回忆着往昔的一幕幕,突然生出一种可怕的想法:

她其实不爱我。

我知道我恋着她,此前我也一直以为她对我抱有——或是曾抱有同样的情感。但现在看来似乎并非如此。想到这里我顾不上约定,急忙展开信。

——————

致凛:

你读到信时我应该已经不在了。之前屡屡伤害了你,我很抱歉,但那也是无奈之举。现在我们来开诚公布地说说吧。

你可以去翻翻你的小说,里面有一本关于校园暴力的,主角名为A与B。书的末尾有注释,说明了A与B是谁。

以前你可指使我干了不少坏事哪,为此我可没少被同学老师讨厌。大家都不敢指责你,就来责骂我了。说不上后悔,但现在想来的确很难受——因为你不记得我了。过去我为你所做的一切,在你的心里全都烟消云散了。六年多的情感化为泡影,我感觉自己一下被世界抛弃了,什么依靠都没了。我试着唤醒你的记忆,但没用。因而我只能咒骂神,是那个畜生导致了这一切。

宫城的死就是因为我们。上辈子是我们在那里出了车祸,事情的起因是你拒绝了我的告白。我很怕你死,因此再次见到你时,我可是费劲心思想让你错开那个时间哪。好在我成功了,但我对宫城的死一直怀愧,那阴影我摆脱不掉了。

上辈子出车祸后,我似乎成了植物人,意识终日泡在死寂中。但某天我的脑海中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它告诉了我一切,还说你残废了,现在正扶在我的床边哭泣。它问我想不想改变这一切,我说想。他提了条件,条件是我会失去爱的能力,但作为回报它会让你的身体恢复。我不假思索地答应了。当时我还在想剥夺我爱的能力有什么用——回报里并没有让我苏醒这一项,所以我应该会永久地躺在黑暗中,那这一条件不就形同虚设?

但事实是,我醒了,时间倒流了,我又见到了你。我想上去拥抱你,但我发现我没有那种冲动,情感和死了一样。我还发现你失忆了,你对我印象全无。在我想说出真相时脑海中又突现那个声音,它说你不能说出真相,不然会有很可怕的事发生。之后的日子里我绞尽脑汁地暗示,拼命鞭笞自己试图找回爱你的感觉,但我都失败了。知道我们无望后某种心意就在我心底生了根。

多说无益,就这样吧,就这样吧。

祝安好,My Comedian,My Lover

——————

刹那间,我的眼前浮现出一间白色病房。漫天白雪迅速退场,记忆的电影开始放映,角色已经登场。

紧接着,过去的一切都被飓风刮了回来。

……

“这么说,你已经决定了?”脑海中,一个声音这样说道。

“是的。”

“你很果断嘛。付出这样的代价也在所不惜吗?”

“我本来就是个罪人,如果能以此偿还一点罪恶的债务的话也好。记忆于我而言反而是种重负。再说,我这个样子——半身不遂——有没有关于她的记忆也无所谓了吧?她醒来后肯定会恨我,恨不得把我撕烂,然后她会离我而去。如此一来,我把她忘了,她走了也把我忘了,我们互相遗忘,岂不是清净了?这对我们都好。”我低低地说,看着缠满绷带的手。一旁放着笔记本,第一页上写了点歪歪扭扭的字。那是我不住颤抖的手的初尝试。

“那就这么说定了。”那个声音道,“我抹去你关于她的一切记忆,以此换她的苏醒。”

“来吧。”我闭上眼睛,手又开始发抖。

远方卷起一阵雾,一阵厚厚的雾。它缓慢地推行,向这边推行,仿佛在冰川上行走的幽灵。它带来沼泽的气息,带来千里之外的故事,带来那片天空的影子。我承受着那片雾。它淘洗着我的身体,抹去我燃烧着的灵魂。迷蒙之中,我看到自己的灵魂飞升,看到过去的郁结着的一切都随它而去。失去灵魂的躯壳无意识地拖着步伐,走向未知的远方。

……

我猛然回首,城市的阑珊灯火也在拒绝我。它们总是那样冰冷。在这样的雪天里,每一个粒子都可以摧残躯体,每一阵风都可以把灵魂吹起褶皱,每一句话都带着隆冬的寒意。血液在燃烧,那是暴力的征兆,脑海中激荡的音乐是发泄的号角。

我开始跑,跑向浅川家的那栋大楼。风撕扯围巾,我紧紧抓住它不放手。街灯飞速闪过,突然迸发的喇叭声刺破雪夜。

我跑。在这样的夜晚里,在这样的世界里。无人的街道,卑微的游魂;光怪陆离的世界,浴血焚身的人潮。大楼的眼中闪着寒光,嘲笑着下方奔跑的小人。

我跑。尽管我知道为时已晚,但我必须跑,必须到达那里。一切都已结束,受罪的只有局中人。城市的灯火不会因为一个人的死而熄灭——它或许都不知道,在这样一个夜里,一个人孤独地死去了。明朝的车子依旧川流不息,都市的脉搏依然顽强跳动。

我跑。我抬头看天,整片天空向我倾泻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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