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女帝站在台阶上,看着花园当中绽放的梅花,一言不发。
“陛下,您是站在想,他的事情吗?”
这天底下敢问女帝这个问题的,也就只有孤清这个几乎等同于女帝闺蜜的人了。
“我时常在想。”女帝这个时候却不已“朕”自称,而是言“我”,“他很多时候就像是这个梅花,散发出的气味让所有人都喜欢,大家都崇拜他,都敬仰他,却也知道,寒冬并不能摧毁他。直到他很硬。”
孤清最近时常看到女帝私底下走神,大概都是因为那个人的缘故。
可她却也不知道应该如何慰藉女帝,更何况,她也不能确定,那个人的身死,是不是女帝做的,她不敢去想,也不敢去猜。
所以她只能沉默。当一个忠实的观众。
“那天他乞骸骨,是他第一次对朕跪下。”
孤清看到,女帝那充满贵气的脸上显露出一抹落寞:“不,这个说法不太准准确,他若是在的话,肯定会反驳,并且会说出在某年某月某日他对朕跪下了——但朕知道,他的内心始终不把我当成是真正的皇帝,而是把我当成是一个很重要的人……从最开始见到他开始,他就是这样的。”
张左丞,当初没有把陛下当成是皇帝吗?
可是他明明告诉过自己:“你虽是陛下近臣,却不可以真正无视陛下的权威,否则,多年的情谊可能毁于一旦。”
明明他是那样说,可他自己却犯了这样的错误吗?即便是他,也不能做到自知者明这一点吗?
“我感到很幸福。”女帝仍然注视着那一株梅花,“都说皇帝是孤家寡人,但朕相信,朕还有亲人。他能够做到他向朕许诺的事情,他能够做到昔年我们之间的承诺,朕一度相信——相信哪怕是全天下的人都背叛了朕,哪怕是朕大业不成,丢掉社稷,临死之前,他也一定会陪在朕的身边……”
此时此刻,花园之中唯有风雪呼啸,女帝身边,也唯有孤清这一名近侍——其他人都不能靠近,所以女帝才这么说。
她脸上流淌出痛苦,她哀伤的捂着自己的胸口:“可她为什么会背叛我?他要做得事情,我何时不同意?若是他要权力,我给他便是了!若他要结党营私,若他要登临帝位——我也给他!凭借他的手段,朝堂翻不起风浪!可是他为什么要瞒着朕?为什么要表面上说是为了大康社稷,实则举起屠刀对着我?他可知我心痛?”
女帝的目光从梅花上收回。
孤清看到了女帝的泪水。
这是真心的泪水。
这位女帝已经多少年没有真正的流泪了?明面上,女帝倒是哭过不少次,毕竟政治作秀是很重要的事情,皇帝都哭了——这是一件很大的事情。
可孤清知道那些泪水并不真实,而此刻,在这里,只有她和女帝的场合,女帝的泪水是真实的,因为哭给自己看没有丝毫的意义。
来到了辉山之后,女帝的兴致就一直不高。
毕竟,这个地方和那个人的关联很深,如果说,在女帝登临帝位之前,张左丞的名声都还不算是显赫,都还被朝堂中很多人视为女帝的一把刀。不过是一个趁手的工具,虽为丞相,却也被很多人认为是政治投资押对宝的幸运者。那么在辉山之后,张左丞之名就开始在天下传唱。
文胜大安。
一度被认为是当代文宗。天下学子无不仰慕。
这算是张左丞之名真正为天下所传唱的时间节点,也是昔日张沫最为张扬,最为——帅气的时候。
或许,女帝就是在那个时候动心的,也或许……她和张左丞的关系早就已经……所以女帝才会如此有感触。
孤清只能拿出手帕,来到女帝身边,轻轻拂去她脸上的泪水:“陛下,你可想好到时候出什么题目了?”
“不曾。现在若是有题目,难免有我偏向于大康文臣之嫌。朕不做这样的事情。”
她重新把“我”的自称变回了“朕”,意味着进入了工作模式:“朕的目的已经达成了,输赢并不重要。那大安皇帝会如何判断,朕不清楚,但他若是以为大康好欺,他会付出代价。”
是的,在文会之前,她就已经利用文会达成了自己的政治目的,至于所谓的国势——那人其实都不太在意,女帝也不会太在意。
毕竟那人不喜欢用“国力”或者“国势”这样的暧昧词汇来描述一个国家的强弱,那人总是用“生产力”来描述。
用那人的话说,生产力就是一切的根源,所有的东西都要建立在生产力之上的进行。如果生产力足够——
张左丞曾经举过一个例子:“若是我们生产力足够发达,所有士兵全着铁甲。持强弓,箭无数——还未短兵相接,敌人先去一半,剩下的,处置即亡。”
当时女帝说:“能着铁甲持强弓的兵士本来就很少。”
张左丞说:“那若是,兵士能一日五餐,顿顿食肉,如何?”
女帝和孤清当时就认同了张左丞的说法,那的确是能够训练出大量的强兵,她们才理解了所谓的生产力是个什么东西。
“走吧,陪朕出去走走。”
女帝突然这样说。
“要去辉山吗?”
“不去了。没什么好看的。”女帝直言道,“既来,则观民生。”
当朝女帝是一个喜欢搞微服私访的——很多皇帝不喜欢搞这个,是因为很麻烦。而且轻易的微服私访容易让朝堂出现问题,历史上也有自己搞微服私访结果被人直接夺了位置的。
况且,也有很多不安全的因素。
但是当朝女帝有些不同。一个是她个人的武力极为高强,想要让她出意外,得军队围剿。二来,这位女帝对朝堂的掌控力极强,没人敢打那个主意。三来就是,某个张左丞教的坏习惯。
两人于是换上便装,女帝也给自己带了一张高级丝绸和某些特殊材料制作的像是人皮面具一样的东西,和孤清走到了辉山的街道上。
事实上,街道上并不冷清。
毕竟下雪对于文人士子来说是一件很浪漫的事情。而现在这个时间点,辉山汇聚了大量的文人士子,他们三五成群,走在街道上,亦或者往偏僻处去,一窥雪景,还有些人干脆带了席子在野外饮酒。
有文人士子在外,自然也就有商人小贩在外,毕竟,这是个赚钱的好机会,文人士子们通常不缺钱,在这个时间点,说不定还有高官出来逛街,指尖里面漏出一点缝,这些小商贩们就能够吃个满嘴流油。
小姐,辉山毕竟是京畿之地,又有昔日左丞留下传说,发展很是不错。”孤清观察着周围的情况,不由得赞赏道。
“如你所言——”女帝的眸子从商贩们的身上扫过,“我记得第一次来辉山的时候,街上还有不少人都穿单衣,没有厚重的衣服穿,现在不说穿都好,却也有御寒之能。有个卖炭的老人家,走,我们过去看看。”
卖炭的?
“老人家,你这个炭怎么卖?”
老人在两个女人身上打量了一下,便说:“这炭不贵,却漆黑,两位姑娘衣着不凡,不弱让下人来买,免得弄脏了两位姑娘。”,
“老人家,我有一个问题,不知你可否解答?”
“姑娘请说。”
“你是希望天气寒冷,还是天气温暖?”
老人家自然的回答:“我自然是希望天气温暖。”
“可若是天气温暖,你这炭岂不是卖不出去了?”
卖炭的老人愣了一下,他笑起来:“姑娘倒是个有心的,若是前些年,不满姑娘说,一到冬天,我既怕冷,却又希望天气更冷一些,有些时候,我想自己烧点炭来取暖,却又可惜——只有硬抗,可这些年却是不同,若是温暖些,炭卖不出去就算了。家里的粮食却也够,不过少挣些补贴,倒也不用饿肚子。自然暖和些好。”
“受教了。我稍后会让人来把炭买走,望您多等一段时间。”
“那我听姑娘的。”
女帝便是带着孤清离开。
孤清在一旁询问:“小姐,您问的这个问题是……”
“当年我看见卖炭翁身上的单衣,问张墨‘他为何不用自己的炭来取暖’。张墨就是这样告诉我的,说他们既冷,又期望天气更冷一些。舍不得用哪怕是那么一个炭。所以我现在来问问。看来,他当时并没有骗我。”
事关张左丞,孤清也就不再好说什么,毕竟,女帝如今到底对那位是什么看法,谁也不清楚,孤清也是如此。
“好了,这个话题到此为止,百姓能够安居,是对我的慰藉,是对我和他昔日所做之事的肯定,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去别的地方看看吧。”
女帝带着孤清继续在辉山的街道上漫步,她似乎在寻找什么。但她也知道,她不会中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