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若是虚影,我又怎能触及。”

男子的声音宛如轻浪拍岸,波澜间迭起的素花落入她心扉,她却只觉得他痴傻无比。

明明看不见,却要装作看见。明明触不得,却要寻觅她的掌心。明明什么也不知晓,却要了然于心般予她慰藉。

齐百川看不见海月,自然也看不见她将手抽离后,一双朱唇咬出了血痕,指间海蓝薄纱不堪重负地显露出一道细口。

他终究还是看不见,只闻见她愈发清冷的声音。

“一个躯壳罢了。”

绣鞋落地,落叶般的窸窣之声,却让他听得清楚明白。他闭了眼,终是承认,他无法看清这个女子。

良久,他自语道:“在我心中,你只是个女子。”

他不知晓,他一度以为不曾回首地离去的女子,一直站在他的近旁。她不再隐忍,任由自己泪如雨下,任由自己将他的话语描入心扉。

夕日余晖染在蓝眸旁侧,海月深深地看了齐百川的睡容一眼,才悄然从他的床前离去。

暗沉的夜色浸染着天幕,白月华光倾落的一瞬,齐百川的眸眼登时被灯火映亮,又在灯火明光下黯然。

屋中如他所想,空无一人,却非他所愿。

但他所愿又是何,愿那个女子从不曾离开,还是愿,从不曾与她相见。他抬手扶住额角,一时竟连自己也看不清。

他好这普天下的奇闻,可那个女子如今在他心间,却并非只是奇闻之中神秘的一隅,而是一抹绮丽的蓝影。他见了她哭,见了她笑,见了这个故作刚强的女子怯弱的模样,见了这个看似冰霜的女子柔情的模样。不知何时她一颦一笑已成他忆中花晨月夕,可他却不明这是为何。

他下了床榻,忽闻见屋外喧声,推窗望去,一个蓝裙的女娃跑过,稚容上笑魇如手中小小迎春。她扑着翩舞的蝶,笑得那般欢喜,那般无忧,虽是幼嫩的容颜,却让他看出了那个女子的痕迹。

木窗蓦地合起,他转头,眸里落了蹙的额抿的唇。他一双长眸勾如初月,不待那朱唇启,便开口道:“我说的果真不错,姑娘笑时好看得紧。”

冰石方才封冻的裂痕,刹那间又崩裂。

柳眉舒,丹唇启,一笑迎春绽。

五·海月不沉

入梦。

烟岚渺渺无际,蓝袍着身的男子踏着迭起的波涛负手而来,冰玉般的蓝眸剪水含笑。

“神君,许久不见,甚为想念。”男子从身后抽出手来,长指一动,于手心幻出一白纹蓝螺。他取了那蓝螺放在耳畔,半晌,他眸眼微敛,盎然笑意似要溢出。他扬了唇,朝齐百川伸出手去,手中赫然是那缠着白纹的蓝螺:“我偷听一事,你可莫要告诉海月。”

齐百川只觉云山雾罩,他鬼使神差地接过那蓝螺,眼前不曾见过的景致纷至沓来,似是明月入怀。

男子深深地看了齐百川一眼,而后便化作一条无角的长龙,甩了无鳞的蓝尾远去。那一眼,似是向齐百川托了愿,托了一个他无力行之的愿。

“海月……”齐百川离神地喃喃道,眼前一切忽化作泡影梦幻。

梦醒。

齐百川睁着惺忪的睡眸起身,只觉得方才一切皆是一枕黄粱,但他又知不是。

他手中的,正是那雾岚幻境中的白纹蓝螺。

他觉到自己似乎并非入了一场梦,但梦时那一幕幕过眼的景,却是如云烟般消散无迹了。

暖阳在齐百川面上倾落一片柔光,将他眉目间皆抹上温情。他觉到指尖被攥得温暖,望向身侧粼粼细浪,在心中描画女子斜阳下熟睡的可爱模样。

海月痴痴看了那如画的睡颜许久,见那熟睡中的男子醒来,方才回了神。她被那柔似流水的目光灼了面颊,白皙的肤上如有霞蔚。她垂了眸,安静地牵着齐百川的手,绛唇轻咧。

齐百川风寒痊愈后,她曾几度想让他离开,但皆是如那日般,险让他身陷囹圄。

这于她而言,许是天从人愿。

她不再让他离开,反是应了他登山临水的心愿。不见光亮的长夜,她与他漫游林间溪畔,第一度觉到,夜也能有皎皎月华般的温柔。她散了城中与她朝夕相伴的幻象,因为她已有了他,无需再故作身处喧嚣而非寂寞。

“你是海中明月,我便是你身下百川。”齐百川若有所思地自语道。他远望着荡漾的海波,心中朝暮随细浪迭起。

忆中颦笑洞若观火,想来皆是已镂骨铭心。六·晏海瑞兽

上古有螭龙,为龙而不生角,有鳍而不覆鳞,通体海之色。螭龙为海兽,寓美好吉祥,守一方浩海,佑其安宁。

海月便是海上一条螭龙之后。

海月一族,皆是螭龙后裔,生存于海上,汲取月之精华为灵力,守护着每一条从人世陨落的螭龙遗留下的龙珠,亦守护着海上的安宁。

海月一族之首,称之为圣女,每一位圣女之名出世便定下,那便是海月。以海为家,以月为灵,海与月,皆是海月族人一生中最为重要之物。

海月叙说罢海月族的由来,便缄了口。她双唇紧紧相扣,指尖摩挲着祭坛上的石龙首,沉吟良久,方才低声道:“百川,这一切本与你无关。”

“爹若是知晓我倾慕的女子是一条龙,不知会是怎般的口呆目瞪。”齐百川掌心覆住海月的一双玉手,思及父亲惊异的神色,不由得笑出了声。

天上二分明月的光华汇作一条望不见尽处的白纱,从阴黑的夜幕间垂落。祭坛之上九条螭龙相绕,九张龙吻间一颗石珠汲了光华,如一轮圆月般散下明光。

光下女子侧容宛若白银镶廓,海蓝薄纱漫舞纷飞,纱间一条长尾渐渐显露。

海月垂眸看向身下的龙尾,指腹抚过左臂上生出的蓝鳍。半晌,她抬首,一双含水的蓝眸微颤:“可人与龙……终究不同。”

“若要说不同之处”,齐百川托住海月的面容,于她眉心落下一吻,“那便是你比凡尘的女子更为动人。”

海月抱紧双臂,倚入齐百川怀中颤抖不止,忆中阴黑的云烟铺天盖地而来。

百年不遇的月食之夜,圆月无踪,海月一族最为虚弱之时。长夜下黑烟降临,海月族,将迎来长夜难明。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海月族无罪,罪在那九颗绝世的螭龙珠。螭龙汲取月华千年,陨落后留下的龙珠,含了千年所汲的灵力。九颗螭龙珠,几乎可与神器相媲。

忽有柔软入怀,他稍稍怔愣,便抬手环住女子一束纤腰。他觉到衣襟上温热的湿意,指尖轻拍着女子的背,哼起年幼的他哭泣时在母亲怀中听见的歌谣。

一句动心的言语,一段抚慰的歌音,启了海月许久未开的心门。她卸了肩头沉如磐石的责任,余下的,便只有无措和心惶。她仿佛一个孩童,此刻只想紧紧抓住她唯一的依靠,只想在那暖如春日的怀中痛哭一场。

歌谣唱罢,齐百川抚着女子微颤的背,蓦地一笑,字句铿锵。

“但有百川,海月不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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