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我明白了一件事情。
仅仅是余波就把我弹飞了出去……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恐惧的味道,就是现在、当下、此处、此刻。
根本不是一个层级的。
我原以为自己喜欢战斗,喜欢搏杀。
可是我错了。
我喜欢的只是屠杀而已。我欺侮弱者,蹂躏下位,所向披靡的味道让我沉醉——我将他们的防线摧毁,将挣扎的物体斩碎。
战场让我有了沉溺在暴戾中的借口,是能够正当化施虐的美妙场所。
而此时,终于如梦初醒。
面对这样子的对手,心中很干脆地放弃了挣扎,更不用提什么对抗的欲望——这是没有办法反抗的对手呢。
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就已经分出胜负了。
战场上的阴云遮天蔽日,漆黑的剑波如同巡弋的游鬼,捕杀着幸存的活人——这是比【意志】伽刚更为纯粹的恐怖。藉由绝对的力量压制所带来的恐惧。
让人根本无法提起战斗的念头。
这是我——名为波茨坦的存在所做不到的事情。
剧烈的疼痛就像是梦里产生的一般,虚幻而不真实——我看向脱落的左臂,就像是看着什么不相干的事物一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啊啊,如果我也有那样子的力量的话。如果我也有那样子的力量的话……
真是令人嫉妒啊。
“中校!我们撤退吧!!”浑身浴血的阿谢勒特大吼着,等待我的指示——不远处的池余则是瞬间就被腰斩,命丧当场,睁着还未反应过来的迷茫眼神,凝视天空。
星霜那小子早就不见了,连带着那个医疗兵……
我早就知道那个小子的心思,可事到如今却违背指挥者的命令逃离——这本是当斩的行为,我却半分都不想责怪他们。
这不是我们所能反抗的敌人,所以逃跑才是正确的行为。
应该逃跑。
我向后挪动了脚步。
甚至来不及捡回左臂,我逃离了战场。
*
*
我真的是名为波茨坦的存在吗?
不是任何的,其它的存在?被困在了这具躯壳里面。
我有时候会产生这样的想法,就像是无意识的,水到渠成的。
我有时候会感觉自己是另一个人。
另一个,别的什么存在。
但我不是波茨坦,还能是什么存在?
失去了姓名和战场的波茨坦,已经没有任何能够成为归宿的地方——相较于集中了兵力的东部,他藏匿进了管理混乱的西北方。这里也是帝国处理退役兵人的地方……不,该说是垃圾站吗?
没有任何的纪律性可言,也没有任何的约束。
但这里同样没有任何可以和自己匹敌的存在。
如果是在这里的话,还能逍遥个一阵子——如果能趁着帝国后方空虚之时,在这里创造出一片完整的势力的话,连坐地起价都不成问题。
波茨坦没有所谓的爱国热忱,更没有所谓的军人尊严。
他只想要一个乐园而已。
儿时的家人已经全部都死在自己的手下了,不论是那个封建主老爹,还是那个刻薄的老娘,以及冷漠的兄弟姐妹。
忍受是无意义的,唯有强大起来,才能为所欲为。
他人的想法是无意义的,唯有自己的欲望,才是最终目的。
而就在这时,本地的蠢货们映入了眼帘——终日游荡的流浪汉也好,颓废而无能的低级冒险者也好,只要给他们狐假虎威的机会,就会成为一捆坚硬的筷子。
在集会上轻松地做掉了原来的酒鬼以后,就像是吸附了碎末的磁铁一般,波茨坦的身边逐渐聚拢了各型各样的垃圾——同样有自称军师,殷勤地试图做一人之下的家伙。
无所谓,波茨坦本就对复杂的东西不慎上心。他在乎的只有自己的体验。
与军营时期的沉默寡言不同,波茨坦变得很爱喝酒,也更爱一个人嘀嘀咕咕——他依旧形单影只地,鲜少与他人接触。但也只有他自己能明白,想要找人说话。
不是这些垃圾,而是其它的家伙。
阿谢勒特在逃出去以后一直在接受治疗,但很快因为感染等各种原因被放置等死了。最后的最后,波茨坦也没有去看他,更没有参加所谓的火化葬礼。
死的人太多了,波茨坦根本不知道哪一撮是那个家伙,而且说到底,波茨坦不在乎这些。
只是从其它的幸存者口中听说的……那个所谓的突击队,终于确认全部死亡之类的。
阿谢勒特死后,波茨坦便变得更加寡言了——但还是很爱喝酒,喝完了就会含糊不清地嘟囔。没有人听得清楚,就连那个自封为军师的家伙也不明白。
战斧随意地扔在床旁边,没有再动过。
他唯一的乐趣,就是让手下的家伙们去骚扰那些幸存者。
不仅是幸存者,所有在这个城镇里的人,都要被【诺赞帮】管制。
这个名字并非出自波茨坦之口,而是军师为了方便管辖而提议的——波茨坦无聊地点点头,晃着手里的空酒瓶,眼睛都没有动过一下。
唯有打出恶名,才能吸引更多人进入——唯有如此,才能从受压方成为施压方。很简单的选择题,一或者零。
事实也确实如此,没有人能反抗波茨坦。
而就在这样相当无聊的时日反反又复复之后,某个绰号突然地闯入了他的耳朵里面——那是军师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就算知道波茨坦很少回应,他也经常会对着波茨坦像是妈妈桑一样地讲个不停。
他是个很神经质的人,某种程度上和波茨坦的相性正好。因为波茨坦放任他喋喋不休,所以他也便能一直地倾倒苦水。
管理什么的,真是麻烦。
“最近那个【黑刺】,不仅公然挑衅我们的帮会,而且还杀了我们不少手下啊……完全是不服从管教的样子。”
他的嘴巴快速地动着,分不清是在说话还是在哆嗦。一边说着,一边摇头搓手,仿佛不这么做就冷静不下来一样。
“老大,您可要出手啊……不然的话,底下的人完全无法威慑住他。”
“啊,是么……那就不要管他,躲着他不就好了吗?”波茨坦懒洋洋地这么说着。
事实上,能够到达这种程度的家伙不会一直留在这个城镇——这里没有资源,也没有人,更没有什么隐藏的宝藏。只要等他们滚蛋就好了。
“啊……这,真是,老大真是会开玩笑啊。这样下去,帮派可是会相当程度地威名扫地呢,搞个不好的话,可能会有人因此脱离管控之类的,这不好,不好,不太好呢……”
军师一边搓着手,一边来回看着地面和波茨坦的脸——其实不必这么拘束也没有关系,波茨坦并不乐意与这些事情斤斤计较。
他也算是有能的人,虽然实力并不如何,却依照波茨坦想象中的样子,把【诺赞帮】发展的有声有色。尽管用了波茨坦的皮,但这也是被默许的事情。
波茨坦没有当场回应他,而是沉默了下来。于是接下来的几天里,【黑刺】的名字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在他的耳朵里面。
真是聒噪。
“那么,我便出手吧——把周围的垃圾清理一下,不要让我踩到他们。”
“啊!那真是!太好了,小的明白,一定会营造出完美的战场,让老大您大显神威的!!”
军师似乎大喜过望的样子。不过对于波茨坦而言,这并非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
他已经没有和强者互相搏杀的勇气了。
仅仅是如此还好……但他同样丧失了变强的欲望。
再如何,也不可能达到下一个境界了。既然如此,不如懒散地度过日常会比较好……他心底会这么想。
这样子是致命的,即便意识到了也没有办法处理——他需要一个契机。
而这个契机,在他于火海前见到那个身影的时刻,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即便完全不一样,但就是能认出来。
他久违地想笑。
你逃了吗?
——逃了。
现在出现在面前的,便是与印象里截然不同的,昔日的战友与俘虏。
果然啊,这个家伙和他们有所联系——她果然和那所谓的【血夜之主】有关,果然印证了自己当初的想法。
所以啊,所以她才能这样简单地变强吧,就像蝼蚁一样的存在,却能一瞬之息来到自己的高度。
她以后也一定会达到那样的高度吧。
波茨坦明明是在俯视着眼前的娇小身影,却仿佛已经看见了【血夜之主】与【黑剑】,不由得讽刺地露出了狰狞的笑容。
不是想要和她在这里厮杀,而是自己不得不在这里和她厮杀。
如果想要做出什么改变的话。
他挥动起了巨斧,就像很久以前,刚上战场的自己所做的那般,将如同小山般的武器扛在了肩膀之上,用那只仅剩的右手,豪迈地笑了起来。
“既然我是主管暴虐的角色,那么现在,我便忠实地将其扮演到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