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墨在黄昏时分用尽了颜料。
他推开门,随手拿起放在门边的天蓝色雨伞,用力一撑,雨伞发出关节活动的咔嚓声。
不时有寒风吹过,他用因长时间在家绘画而变得僵硬的右手握牢伞柄,努力不让伞面倾斜,但冰冷的雨点偶尔还是会落在撑着雨伞的肘关节上,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顶着淅淅沥沥的细雨,他依旧走到了距公寓楼有段距离的画具店。
下巴长着白色短胡髭,皱纹因微笑而攀附在这位收银员兼店长的中年男子身上。
林墨挑选好荷尔拜因水彩颜料,放在收银台前。
将报纸收在桌旁,店长瞟了一眼后,报上价格。
从钱包中掏出足够的钞票,放在塑料袋边上,同时他熟练地提起袋子,往门口走去。
店长粗略估算金额后,把钞票收入囊中。
两个彼此了解不是很深的人,却都有着无言的默契。
林墨本以为从海外的艺术学院毕业后可以谋得一份不错的差事。
但在国内的连续三年的摸索,渐渐挫颓了他的锐气。
也许是稍微熬出头了,一家曾表示过兴趣的本地画廊抛出了橄榄枝,一段时间后,他们将林墨的画作推到理思市,举办了第一次个人画展,让他有了稍微稳定些的工作。
但也只是将生活维持在可以令他持续绘画但不至于讨饭的程度。
离开画具店后,外面的雨变得大了许多,拍打在伞面上,高频率地刺激着他的耳膜。
朝着回家的方向归去。
就算刻意避开暗沉的水洼,但还是会有水滴溅在长裤上。
夏季的阵雨很是急促,今天也是如此。
要说哪里可以找到在暴雨中前去购物的傻瓜,林墨就走在这条行人稀少的街道上。
但毕竟没有绘画工具便难以维持生活,这也算是无可奈何。
放空思想,今天的雨,没有给他像往常一样的烦躁感觉。
抬起被淡淡的黑眼圈包围略显有些空洞的双眸,察觉到了路旁的人。
苍灰色长发坠于腰间,额前倾斜的发丝遮蔽着左眼,隐约透着一丝寂寞。
雪白的连衣裙及膝,映衬着她白皙的肤色,浅蓝色的眸子后知后觉地将青年映入眼帘。
林墨感到些许诧异,雨中的少女无神的双眼浮现出一点神韵。
她并不在意雨水的落下,清瘦的身体令人感到怜惜,脆弱得像是快要消失掉。
“你没带雨伞吗?”林墨忧心她在这场阵雨过后,身体会受寒,即便不会发烧,留下一位少女伫立寒雨中,也并不是正确的选择。
“雨伞?大概是忘了……”她木讷地回答道,这让林墨误以为自己是否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好蠢,这不是很明显的事情嘛,居然还会问出口,他为自己笨拙的话语感到后悔,但由于和女孩子没有太多的相处经验,又令他不得不尝试搭话。
果然,还是要多和人接触吗?
尽管看起来会有些暧昧,但此时的他依旧想伸出援手,自顾自地为她撑起了雨伞,向来一个人生活的习惯,使得他连为她撑伞的举动,显得有点呆。
林墨的身子微微前倾,她的天空被伞面遮蔽,雨水从尾珠点点滴落在他的肩上。
她呆滞了一瞬间后,看着林墨低垂的眼睑,和僵硬地举伞姿势,彻底进入了伞中。
似乎是观察到了他淋湿的肩头,她以最近的距离靠近着林墨的身体。
等到他的伞面均衡地将二人遮蔽住,林墨略微放松了紧绷的肩头。
连衣裙前面的两条中国结式样的棉锦装饰,摆动幅度也渐渐降低,安静了许多。
行人也只是投以怪异的眼光,便继续走向归途。
沉默笼罩在雨伞下,连同雨水一起遮蔽在外。
“啊,那个,你家住在哪个方向?我可以送你回去。”林墨打破沉默。
“不用顾虑,快到了分别的时候,我会自己离开的。”她以林墨可以听到的最小声音说道。
就算是他出于好意,与她同行,但估计今后也不会有什么交集,考虑到这一点的林墨省略了还需鼓起勇气问候姓名的环节。
莫非她家离得很近?
林墨配合着她的步伐,降低了步伐频率,已经到了公寓楼前。
“你该不会就这样进去了吧?”林墨插入钥匙,转动半圈后,歪着头看她。
“这有什么不对吗?打开房门回到家里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她理所当然地回道。
“问题不在这里,问题是,这是我家……”
“所以你有什么疑问吗?”
她不会是在梦游?哪里会有人在雨中梦游……
“额~那请进来坐坐。”他将房门彻底敞开后,搜寻剩余的速溶咖啡袋,用未曾用过的新杯泡了一杯咖啡。
“喜欢喝咖啡吗?”
“可以,但多放点糖。”这位少女进入他人居所没有慌乱还进一步提出要求。
“房间有点乱……”她坐在木桌前,环视后评价道。
随手打开灯后,乌云遮蔽下,阴暗的房间被点亮,尽头是被米黄色窗帘半掩着的窗户,左侧是被杂乱床单盖住的实木床,床正对着的是铺着四开纸的画架。地上滴落着干涸的斑斓颜料,及看似略有规律摆放的颜料盒。
尴尬地挠了挠头后,观察着她坐在木椅上的身姿。
咖啡在杯中短暂摇晃后,安稳地归于平静,正如端庄的她。
奇怪的异样感却在心中点点漾起。
白色连衣裙没有沾湿一点水迹,苍灰色长发也柔顺地沿着背后垂下,并没有因为雨水吸合在一起,从进门的那一刻,靴子也没有在室内留下任何水渍。
她在雨中伫立,雨水却没有打湿身体。
拿起从她手上递过来的马克杯,触碰到的手指也没有一点温度,仿佛这是不存在的全息投影。
“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盯着我,想说什么吗?”她抬起头来,与林墨对视。
“你是真实的吗?”
“把手伸出来,试着和我握手。”
林墨将右手与她的手触碰在一起,但用力握紧后,小巧纤细的手穿过了林墨的掌心。
“如你所见,你不能碰到我,这样算真实还是虚假呢?”
若是从能否触碰的角度上来讲,毫无疑问是虚假的存在,但只靠视觉来看,却是存在你眼前的真实。
“只通过眼睛来判断,那就是真实的。”
“可是,至今为止却只有你可以看见我。”浅蓝色的眼眸溢出好奇。
“至今为止?”
“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待在那个街道,也没有计算过去了多长时间。”
回想起,街道上路过的行人投来的惊诧目光。
从他们的视野里,林墨是为一位不存在的人举伞吗?
“跟我这么久的缘由是只有我能看到你的存在?”
“不然一个人待着很无聊啊,也没有人和我说话。”她伸了伸懒腰,微遮嘴角打了一个哈欠。
这下不妙了,如果她要长时间呆在这里的话,要怎么称呼她好呢。
林墨试着用独居几年已经快逐渐丧失的勇气与她搭话。
“你的名字是?我叫林墨。”一上来就询问对方什么时候离开,听起来有些催人走的感觉,他并没有将内心的想法说出来
作为一位独居的画家,他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如果有人在旁边,会令他感到不安。
话说,假如和幽灵在一起生活,也算是一个人生活吧。
“名字是什么呢?”
“别问我啊。你连名字都不记得了吗?”
“……”她呆呆地盯着。
“额,既然你着装雪白,就叫你小白?”林墨不想一直被她盯着,提议道。
“我都无所谓哦,那么林墨,今后请多关照。”她轻轻歪头,微笑着。
看来她是不想短时间离开了,林墨额头浮起不易察觉的乌云。
或许为她打伞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林墨看着她乖巧地坐在一旁的样子,叹了一口气。
走向窗边的画架。
“喂,别无视我呀!”她凑了过来。
“小心地上的颜料,哦,幽灵应该不会摔倒吧。”
“你是画家?”
“嗯……究竟能不能自称为画家呢?勉强可以用绘画活下去。”
他没有想过自己究竟算是什么身份,也不是什么知名的画家,不能通过绘画致富,但偶尔的绘画收入,却勉强可以令自己活下去,只要可以绘画就已经很幸福了,不知不觉和画廊签约。姑且算是绘画工作者?
“好棒!”
少女的眼中传出的崇拜光彩,让他感到无所适从,嘴角勾起一丝弧度。
身为绘画工作者,可以被人欣赏,果然是件很幸福的事情。
“同期的学生中已经有可以不为生活所扰的人,我还差得远。”
还不能表现出高兴的样子,不然会显得太肤浅,姑且谦虚一下。
“好漂亮的白玫瑰。”
“那幅画吗?那是客人已经预定的画。”
那幅画与地面上缤纷的颜料离了有些距离,狭窄的出租屋连平整安放画框的空间都所剩无几。
但完成品周围还是被整理得很干净。
润湿中圆笔后,蘸湿调色盘中的颜料,准备继续昨日未完成的画作。
“对了,幽灵之所以存在,多半是因为什么怨念吧,影视作品中经常这样讲,虽然发生在我身边本就是一件难以置信的事,总缺少点真实感。”
“我记得自己是被人刺死的。”
“这点倒是很清楚嘛。”
“生前最后的记忆,会记得牢固一些。”她盯着林墨的调色盘,陷入沉思。
倘如是这样,那么只要凶手获得应有的惩罚,她就能安心离去了。
“你还记得凶手的长相吗?”
“嗯……脸有些长,头发藏在雨衣下,只露出部分,应该是短发,比较沧桑,高鼻梁,有短胡须,下巴很圆,颧骨明显。”小白皱起眉头,尽力回想。
“嗯,我试试看,能不能画出来。”
林墨将半成品画作,从画架上拿下,换上新的画纸。
“额,你能先不要看这边吗?我对自己的素描技术没有自信。”捏着铅笔的手,悬在半空,盯着画板底部。
“你还蛮害羞的?”
“别问啊……”
这位幽灵似乎对他的存在保持着不竭的好奇心。
根据她的描述,林墨试着在画纸上寥寥勾勒出面部轮廓,用画笔将脑海中模糊的想象变得清晰,令抽象的描述转化为具象的表现。
画纸从画架上脱落,宛如襁褓的婴儿脱离怀抱,发出嘶哑的哭喊声。
听到纸张被撕下的声音后,她转过头来。
“画完了?”
“还没有……”
他最初也只是抱着尝试的态度去画,大致预料到了结局,虽然已经可以画出值得盈利的风景画,但人物画却很少练习。并不是为了逃避画人物,他很清楚自己的缺陷,曾在学校时,遇到人物画课题,偶尔也会烦恼。老师从来都是将他的人物画当作反面教材,来进行探讨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可是在绘画场景时,他却可以描绘出精细的风景画。正因如此,他被学校的老师评价为偏科的奇才,风景画的天才,人物画的庸才。
林墨呼出伴有些许怨念的叹息后,将画纸反面朝上堆叠在地上。
“你不会画吗?”小白直戳戳地扔来一句话,流畅又清晰地传入了林墨耳中。
“唔~会画一点……”先前自谦的从容已经消失不见,换为了强撑的自夸。
“但还是没有画出来吧。”她以结果来总结,不留狡辩的余地。
“您说的对。”
“为什么要用敬语?”
“……”
——
惭愧地将人物画搁置在一旁,他重新开始了未完成的画作。
经过等待后,画作的第一层渲染已经完全干燥。
他改用局部抹水上色的方式,从后方的配角建筑开始描绘,保留窗框的小亮面;再用小圆笔尖沾些重色画出窗框暗面,以此增强建筑物的立体感;在后退的、边缘的、暗部位置采用渲染法,而在前面的、清晰的、明暗交界处采用重叠法;灰暗面和投影同时进行绘画,先将上色区域抹水后,影子采用较饱满的群青、暗红、红褐、焦褐,寒暖色互相交替。
昨日尚且不清晰的检察院场景图,已经从幻想中逐渐浮现,画中黄昏时分的检察院,造型大方自然,上层建筑富含明亮感,与侧面的阴影相互衬托,作出了投影模糊的边线趣味。
“是恢弘壮观的风景图呢~”小白待他作画结束后,评价道。
“看起来还是比较庄严的监察院,嗯,发挥得还不错。”
“你去过画中的场景吗?不然怎么会画得如此漂亮?”
“用照片。”
“照片?”
“这幅画需要画很长时间,参考了国外的检察院,但当时由于已经预定了机票,没有太长时间去现场进行写生,于是就用相机拍下了照片,方便绘画时参考。”
“这样久而久之会不会导致缺乏创意感?毕竟,照着画,也许会缺乏思考?”
“问题不出在是否参考照片作画这件事上,而是出在人身上。如果过度依赖照片,被动地抄袭照片,会导致画面的生硬、呆板、琐碎和杂乱无章。如果要避免这一点,不妨把心思放在明暗寒暖的变化、主次的布局、光影塑造、简化的诠释和作画次序上,或许会事半功倍。”
和她解释这些也没有什么意义?她又不用绘画这件事来填满自己的胃。想到这一点的林墨,丧失了继续谈论绘画的欲望。
“你平常都做些什么呀?屋子里连电视也没有。”
“绘画。”
“嗯,你继续说……”她催促着林墨。
“睡觉。”林墨的回答依旧简练。
“你的朋友一定很少吧。”她投以悲悯的目光。
“我姑且还是有几个朋友的。”林墨心中升起点点焦躁。
只是发消息会回复他这一点,就已经算朋友了吧?算吧?
林墨就这样陷入了对自己有利的封闭思维中,将人际交往失利这一点,用不寻常的脑回路来掩饰,成功规避了现实造成的伤害。
“嗯~这些画看起来不太像油画,油画的风格要厚重一些?”
“这是水彩画。”
“为什么不学油画?”
“最初我报了一个油画的教学班,但是教导我油画技巧的老师,看了我的画后,将我推荐到了隔壁的水彩画班。”
“她为什么这么做?”
“她认为我对水彩画更有天赋,换言之,就是认为我在油画方面,没有才华。”
小白听到后,略微皱起眉头。
“有没有才华什么的,我没有考虑过这些事,只是觉得远离了当初一直画不好的油画,也是一种选择方式,后来通过水彩画挣到足够让自己活下去的钱,也算是那位油画老师的功劳。听起来还挺没有骨气的吧~”
“不,直面自己不擅长的事物,这个决定听起来很简单,但是真的做起来是一个很不容易的事情,你选择绕道而行,最终在水彩画方面有所建树,也是你与水彩画的一种缘分也说不定~”她潇洒地将方才忧愁的思绪甩开,柔和地说着。
缘分吗?
要说相不相信所谓的因缘际会,原本的他是不会相信的。但眼前的幽灵少女与他的相会,又证明了缘分的存在,或许和她的相遇本就是一场缘分……
“话说,日复一日的绘画,你不会觉得无聊吗?”她了解到林墨的枯燥生活后,进一步提问。
“要分情况吧,画不出来的时候真的蛮无聊的,但如果可以画出称心如意的作品,绘画的过程又是很享受的事情。”
林墨还没有达到可以将绘画带给他的苦难全盘接受的精神境界,会因为画作卖出去了而沾沾自喜,也会因为长时间没有收藏家光临而忧郁,就是这么一位心思简单的画家。
“那我为你的生活添一点乐趣怎么样?”她站起身来,双手叠放在胸前,露出神秘的笑容。
“乐趣是指什么?”
“来教我绘画吧!”她单手指着他,富有活力地说道。
“还是算了吧。绘画是一个长时间的学习过程,我不清楚你可以坚持多久。”林墨冷淡地回答道。伴着雨水拍打窗户的声音,将她熊熊燃烧的斗志一瞬间浇灭。
幽灵的话,是否不会感到疲惫呢?假如真的不会累,那么就可以不用睡觉,一直画下去了吧,那么在死线前,就可以一直赶稿了吧,真的很便利呢……
“我只是想培养一下兴趣啦,还是说你不想教我?”
林墨并不认为可以通过教导她学习绘画,达到教学相长的效果,要想获得进步,最快的方式还是自己去不断练习,总结,再进行调整。他目前的能力只能堪堪维持自身日常生活的基本需要。在可以通过绘画得到可观收入前,他都不会放过自己。喜欢绘画才会去绘画,又因为绘画将自己困在原地。
教她一些基础的绘画知识,让她自己一个人练习。这样自己也可以专心绘画,也解决了没有与女孩子长时间聊天经验的窘境。这么想着的林墨做出了答复。
“我可以教你一些简单的绘画知识。”
“那我可以在绘画方面为你提供什么帮助吗?不然,一直打扰你的生活,我会感到不安……”看样子,短时间是无法摆脱这位幽灵了,这难道就是恐怖片中存在的怨灵缠身?要不要去请道士驱魔呢?行不通,没有闲钱去请道士……
“你确实可以帮我做些简单的准备工作,比如绘画前在调色盘上的初始调色。”
林墨在杂物间里找到曾经上学时用的旧画具,将冷压纸铺在画板上。
“首先从素描开始练习,这是为了能从缤纷的世界里去感受隐藏其中的明暗关系,也可先排除需要相当经验才能处理的调色、配色及颜料特性等技术问题……”
小白的注意力随着林墨的讲解开始产生偏移,视线已经不会长时间停留在他身上。
“额~你还在听吗?你先试试几何形体的单色练习,参考我以前的练习作。”
林墨撂下这句话后,小白开始了素描练习
两人的座椅隔了三米的距离,她的画架离窗户有些距离,采光并不是很好,林墨为这黄昏下的房间,点亮了白炽灯。
这样算起来,以后的颜料估计要尽可能省着用了。
——
雨还在下,时间已经到了黄昏。
林墨起身将食材从冰箱中拿出来解冻,前往厨房烹饪。
约莫过了一段时间,他将炒好的青椒肉丝和回锅肉放在方形木桌上,只留了一人份的餐具。
“你是幽灵对吧?那么也不用吃饭咯。”他试探着朝木桌对面的少女问道。
“额~我是幽灵没错啦……”小白想用些话语反驳,但他说的是事实。
就这么盯着林墨的面容,她像是恢复了初见时的迷茫神情。
他夹起饭菜送入口中,重复了几次机械式的动作,虽是担心伙食费会上涨,但就这样留她一人呆坐在面前,又感到一阵羞愧。由于回国以后都是一个人吃饭,他还不习惯吃饭时,有人会陪在一旁。尽管,有人会认为盯着别人吃饭会有些不礼貌,但他却没有从少女身上感到不愉快。他所感知到的只有澄空中的泡沫,会逐渐飞向天空,但最后会因为水分的蒸发,破碎掉。
“稍等~”
林墨把碗从餐具柜里拿出来,为她盛上,放在桌前。
“伙食费不要紧吗?”她小声试探。
“只是一顿饭,我姑且还是可以请客的,反正女生的饭量也不大,幽灵吃饭的样子,我还蛮感兴趣。”他对自己的行为如此解释。
林墨用余光打量着她,想起自己和年龄相仿的异性一起吃饭还是头一次,感到略微心慌。
“可以尝出味道吗?吃下去的东西跑去哪里了?”
无论是青椒还是肉片,进入她口中后,就和正常人吞咽一样,像是消失在胃里了。但幽灵也可以做到这种事吗?有没有观察幽灵饮食生活的吉尼斯世界记录啊?不过,就算说出他看见幽灵这件事,那些现实主义的社会人,也一定不会相信吧。
“味道还算可以,只是吃下去后,并没有真切的感受。”她细细品味后,半睁着眼说道。
幽灵的胃是无底洞?
“你的素描画得还不错,以前有做过练习吗?”
林墨在闲杂时间,有留意过画布上的素描,颇有立体感和空间感。
“记忆有些模糊,也许真的做过也不一定。”她浅蓝色的眸子流出一丝落寞。
他才想起,少女现在已经忘掉了生前的事。记忆虽然消失了,但曾经练习所遗留下的经验依旧保留了下来?
“抱歉,我忘记了你失忆的事……”林墨因自己的思考欠妥而感到歉意。
“我不会在意这些细枝末节,只是有人可以看见我这一点,就已经让我很满足了。所以你也是我的恩人呢~留我一个人在那个街道,将我排除在外,这件事一点也不好玩。像是捉迷藏倒数结束后,大家都已经回家,将我忘掉一样,有些过分诶~”她浅浅地微笑着,在心中的一角拉起遮蔽的幕布。
“你没有试图引起他人注意吗?若利用可以对实体造成影响这一点,还是会有人会留意到吧。”
“我试过拉拽他人的衣服,将帽子从头上摘下来,但行人只是感到很怪异,便匆匆离去了。我也不想做太大的动作,给他人的心中留下阴影是我不想看见的事……”
路人哪怕知道幽灵的存在,也无法与之有效沟通,第一反应也是恐惧,而不是友好地交流。她的性格温柔,也不会做出太令人惊慌的事。
“假如有闲暇的时间,你可以随时来找我,我通常都是在这间屋子里,不会走远。”林墨沉吟片刻后,向她允诺。
“毕竟你的生活很是单调呢……”
“这句话是多余的。”
不过林墨也无法否定这一点。
两人饭后,将餐具送往厨房。
“我自己就可以办到,你去休息吧。”
林墨知道她的身份,但来到家中,也算是客人,还是想让她轻松一些。
“我不会感到累啊~”
幽灵还真是方便啊……
她就在身边,将碗筷放入清洗池,轻巧又高效地将餐具进行洗涤。林墨则是负责案板的清洁和厨具的整理。看起来还蛮默契的?
不太像影视剧中的刻画,和女孩子贴得很近,却不会感到异性独有的体香。但知晓她是异性的事实,就足够让他放松不下来。他略微加快整理的速度,好让自己显得并不在意。
银灰色长发半遮耳廓,修长的睫毛随着眼帘的闭合,上下浮动,对碧蓝色的双眸半遮半掩。林墨用余光观察了她工作的状态。
好认真……
时间不知溜走了多久,恍惚间,他缓过神来。
究竟在动摇什么?她可是幽灵啊。
她并没有留意到林墨的视线,只是专心地洗涤着餐具。
林墨松了一口气。整理完餐具的二人再次回到了画架前,沉默着做着自己的事情。
时间已到了傍晚。
正进行这幅检察院画作收尾工作的林墨,听到了一旁画笔掉落的声音。
注意力被素描画吸引,座位上已经没有了小白的身影。
她走了吗?如果是正常离去,小白应该会打声招呼吧。和她相处的过程也并没有产生什么冲突。不告而别也不像她会做的事。或许会有什么急事,或者不可抗力的因素造成的。
林墨走向窗边,观察着街道,试图寻觅小白的去向,街道上除了因暴雨所积蓄的水洼,一切都和早已看够的风景没有任何区别。
观察着自己的屋子,思索着这会不会是她的恶作剧,可空间有限的出租屋,哪里还会有藏匿的空间。
怀疑是自己身体过劳后产生的幻觉,画板上却还留有她临摹的素描。
他将木桌上的电脑打开,试着寻找和她身世相关的线索,可是只知道死因,线索还是太少了。
林墨先前就有想法通过互联网搜寻线索,考虑到当着幽灵的面,追寻她死时的惨状,会觉得有些冒犯。
从着装上判断,那件白色连衣裙不太像常服,与平常女孩子的穿着相比,又显得有些华丽了。至少视觉上她是个和林墨年龄相仿的人。假若不是和林墨一样的艺术工作者,在工作日会这样打扮吗?工作或许是自由职业,不会露面的话,也会方便自由着装。遇刺时间是休息日的概率要更高。从连衣裙的样式来看,也不是为了符合角色设定而刻意的穿着,就算是正常出门,也不会显得太有特点。单从概率上判断,她也许是为了去旅游或是去特定的场合。通过今天的相处,他已经清楚她的性格温柔,尽管偶尔会说话有点直白,但应该不会被人忌恨。凶手又是出于什么作案动机会夺走她的生命呢?
自顾自地这么想着,什么呀,又不是推理小说里的侦探,怎么会就只凭借自己的力量找到真凶呢?他撇了一眼,未画出的侧写图,自嘲地耸了耸肩,放弃了费时的思考。
林墨在电脑上启动CSP后,用Wacom数位板绘画接下的氛围场景插图,偶尔也会画一些插图来赚取些外快,并不是职业插画家,若约定是价格高昂的高精度稿件,他也会感到为难。将收纳备用的笔头装好,替换掉磨损到一半的笔芯。在不断完善小说《银星》的插图后,他沉入了睡眠……
——
这之后,林墨大约每隔一周会和她相见一次。
她的每次出现都会伴随着雨水的降落,而在雨停后又消失掉。
发现这一规律的他,不再会为她的突然出现而感到意外,也会通过雨水的大小来判断她大概还会有多长时间又会消失掉。
“能别玩突然出现在我身后这一套了吗?有点腻了……”
“你已经不会害怕了呀。”她微微前倾着身子,眯着眼睛嬉笑着。
是不是被她看扁了?他这么想着,额前飘过片愁云。
“只要能看见你的模样,也不会有人感到害怕的啦,你若是存心想吓人的话,至少先学会恐怖的妆容再来吧,比如借用一下恐怖电影剧组的服装。”
“林墨,这样也是可以办到的哦~”她说着,将身体从林墨的方向穿过去,再从他的耳边呢喃。
“怎么样?有感觉到什么吗?”她好奇地问道。
“什么感觉也没有……”
幽灵从身前穿过,并不会感到寒意,也不会感到汗毛倒竖,她的身子就像是不存在一样,直接穿过。
“说起来,你只有在雨天才会出现。那么晴天的时候都去了哪里呢?”
“我只有在雨天的记忆才会是连续的,晴天不在我的记忆中。”
“在雨天才会存在吗?”
她思索片刻后,点了点头。
接着她打开颜料盒,将颜料在颜料盒上依次排好,黄褐和镉黄、镉橙和草茜红、钴蓝和天蓝之间有着空格,这样也可以防止各色系之间不当混合,调色不会相互干扰。
只要她存在时,林墨有需要,便会将颜料初始的颜料放置在调色盘中,也会将画笔润湿,将冷压纸放在画架上。这些准备工作,她已经很熟稔。
和她逐渐熟悉的林墨,已经不会因为她在一旁观看而感到心乱。
“夕阳下的山顶,明明是黄昏却在你的画中体会不到日薄西山的苍凉。”她对林墨正在绘画的作品评价道。
“就算是同一个场景,在不同的人手中也会表达出不同的意境。”
夕阳……
黄昏……
雨中的幽灵应该与这些景色无缘吧。
伴随着暴雨到来的,往往是暗沉的天色和潮湿的空气。
“你有去看过夕阳吗?”
“这倒是没有。”
“我要去取材,你要去吗?”
“诶……可是我只会在雨中才会存在啊。”
“时间凑紧的话,还可以赶上。”林墨露出了一丝神秘的微笑。
在楼下停车棚,穿上透明的雨衣后,他坐在了自行车前座上。
他沉默着看向前方,又偏头看了她一眼。
她侧坐在他的身后,自行车随着他的动作,提高速度后,她下意识地揽住了他。
幽灵并不会因为失去平衡而摔倒,也许是林墨将她当成了普通的女孩子看待,令她产生了自身依旧存活于世的错觉。
林墨或许依旧没有感受到身为幽灵的她,心脏从她死去的那一瞬后,出现了第一次焕发生机的搏动。
在紧张些什么?就算摔下去,也不会受伤,她在心中暗语。
少女将心痒难耐的情绪归于对失去平衡产生的恐惧。
已经死去的人还有资格留在现世吗?她搂着林墨的双手,即便隔着雨衣,依旧可以感知到他温暖的体温。只有她可以感知到林墨的存在,他却无法触及到她,老天真是不公平……
现在已经不允许自行车载人出行,但乘客若是幽灵,也不算违规。
在这阵雨到访的街道,一位骑着自行车的少年,不停歇地奔驰着。
“让一下,抱歉,我有急事!”他控制着方向,不时提醒从身边经过的行人。不在乎行人诧异的眼光就这么朝着记忆中那个地方疾驰。
如果是那个地方的话,即便是她也可以……
将自行车停在楼底,他们走向了陈旧教学楼的楼顶。
这所废弃的学校,曾是林墨的小学,后因为招生人数不足而倒闭。曾经常路过的林墨,还记得这样一幅景象。雨水停留在教学楼的中央,无法侵入另一半的教学楼。这并非魔法的作用,只是乌云面积限制了降雨的范围,这也造成了乌云密布的一边有着耀眼阳光的奇观。
考虑到自行车搭载的重量有限,他并没有携带繁多的画具,只是带着速写本,将黄昏下的夕阳渐渐绘制在纸张中。
他并没有考虑过,如果乌云绵延很远的距离,他会不会一直就这样骑下去。也没有思考,如果在途中突然放晴,是否带她来的意义就消失掉了。只凭借着往日曾看见过的奇妙景色,就这样鲁莽地行事,也是他一贯的作风。也正是他这样的性子,才让他们能够看到难得一见的风景。抓住一瞬间的灵感,洒脱地将它画出来,也是艺术工作者的一种创作方式。
教学楼天台上被明暗的线分成两部分。林墨用画笔在阳光照耀下的晴天下,专心地绘画,而小白则停留在只有几步之遥的阴雨天下,望着眼前的景色。
我们至今不知道她是在观察绘画的青年,还是被即便黄昏依然灿烂的夕阳所吸引,久久无法忘怀。
幽灵与画家的故事还会这样持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