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轻风将面容低入暗处,她心中仍是清淡的白,几多心绪无法辨明,也终是不曾在意。她不过是发觉已快要忘怀,自己还是个女子罢了。

“将……”白展以为道错了言语,正欲问询,便被叶轻风的手封住了唇。那手虽是执了多年的刀剑,但总归是女子的手,手心荡着疏香,一片轻柔。他只觉映面的火光仿佛有了温存,直将他颊畔灼生了热意。

叶轻风合上眸眼,须臾探见几乎微不可查的脚步声,当即一剑斩向盛火的铁架。

铮声一作,登时人声四起,嘈如滚水。她收了手,与白展擦肩而过,径直走入冷夜寒风间,一身轻薄白衣紧紧依身,勾勒出她纤腰一握。

一霎时间,白展忘却了眼前女子便是方今疆塞纵横沙场的疾风,当她是如名般的轻风,急急解了外袍披在她的肩头。

肩背顿然沁了细碎暖意,叶轻风扯下身后的宽大衣袍,未看半眼便丢入白展怀中,一双深眸唯有前处渐近的憧憧人影:“不必。”

白展接住衣袍,只一刻蹙眉,便转身入账取了兵戈。敌兵迫于眉睫,她既是不领他的情,他也无可奈何。

敌军夜袭未果,弃下数十尸身不顾,几近落荒而走。昔时霜月下一朵素花沾了淋漓血,戾气肃杀,无人敢近。叶轻风伫于百尸间,化作妖冶的红花,手中长剑刃处,血似断线珠玉般坠落。

她是踏血的阎罗,谁人胆敢议论。可纵是缄默不言,那一双双眼眸间的惧怕与恶厌,亦皆如针刺锋芒。

“这是你的衣,无需还我。”

一件朱披遮去她遍身血迹,比她高出半头的男子立在身前,骨节明晰的指为她打上红结。周回一片寂然无声,她任他做了这一切,方才拢紧朱披回身离去。

夜风又起,白展目送那一抹朱红不见帐前,缓缓垂了眼帘,谛听风号凄切。

你与我,都没能逃得过这场战乱。你做不得温婉千金,我亦做不得闲云公子。

三·一将功成

“风儿,爹定将凯旋而归。”

一人离,裹尸归。

“风儿,大哥答应你,一定会回来。”

孝未换,又迎棺。

“风儿,二哥是男儿身,自当征战沙场。”

旧碑老,新坟来。

父兄死尽时,叶轻风还不及豆蔻。她不曾尝过韶华之美,便将心神封入册册兵书沉沉刀剑。

“爹为你起名轻风,便是不求你为人中骐骥,只望你在这乱世自在逍遥。”

她怀抱父兄灵牌,孤身长跪朱红宫门前,奉诏起身之时,叶家再无名为轻风的三小姐,而朝廷兵部,则添了一无名将。

“爹,叶家是将门,而女儿,是叶家人。”

一将成,万骨枯,七年北疆将,无数剑下魂,她功成名就,一诏受封疾风帅,成为朝中几员大将间唯一的女子。

叶轻风本是在端视沙盘,不知何时竟离了神。她素来不愿回首旧事,只轻晃了下头,目光便又落在沙盘上,神色有如静水,似乎已将往忆抛却。

“将军,属下以为,当于此处破敌军阵列。”白展倾身一指,侧首扬眉看向叶轻风。

叶轻风皱额思量,半晌颔了首以作应答。

叶轻风召白展相谈军事,几月来于军中已成了常事。兵士私下里皆道女将军这是开了窍,但叶轻风除了与白展议事外,委实极少说过别的言语,众人将此事作了饭后闲谈一阵子,便也不再提起。

“将军,属下可否暂离军中一个时辰?”白展虽是盯着沙盘中的地势,故作漫不经心的模样,心里却将叶轻风的神色猜了百遍,指尖焦灼地摩挲着衣袂。

叶轻风头也不抬,心神全在明日一战上:“未按时回来,军法处置。”

白展得了应允,顿然喜上眉梢:“是!”

他牵了马匹,上马时分面上喜色略有了僵意。他不过为报叶轻风的知遇恩情,却不知何故竟如此欣喜。

他扬鞭策马,借了过身阵阵劲风,解去缠于心头的无章心绪。大战前夕,月白风清的良夜,茫沙如覆白绫。主帐中灯烛未熄,帷帐之上灯火勾画出女子清丽的剪影。

叶轻风耳闻身后动静,转首看去,眸眼间清冽戾意如同脱弦箭,却未想到对上的竟是一片红艳。

那是一件绛红劲装,不缀半点多余的纹路,唯有腰带上点饰了一枚小小红符。男子一双笑眸自衣后探出,话语里分明带了几分小心。

“将军可满意?”

她凝眸于那红装,不解道:“满意?”

“满意便好,我今日取衣时还担心你不……欢喜。”白展并不是未听出叶轻风的问话,只是怀了些侥幸的心思,想哄她收下这衣裳。可他说着便忽没了底气,也不再看那不见波澜的眸。

叶轻风抬手,指腹轻抚过柔软的衣料:“给我理由,我便收下。”

白展滞了气息,眸眼兜兜转转,终是回了她的面容,一时间璨若星辰:“为了谢你。”

“谢你告诉我,于这沙场,我并不是个废物。”

四·闲云公子

白霆一生戎马,战功显赫,因镇守西疆之故,而立之年方才娶妻,得一子白展。

白展虽是独子,白霆却素不娇纵,自幼便要白展苦读兵书,勤练武学。可白展天生的散漫性子,常被玩物引了兴致,故而身上从未少过鞭痕。

但让白展一度痛苦不堪的,却非那道道鞭痕,而是白霆不留情面的谩骂。

他以为,在父亲眼中,他永远只是个不成大器的废物。无论他怎般奋勉,也不曾得过父亲一言半语的赞许。他累了,倦了,终日麻木地依父亲之命行事,甚至到这北疆做一个无名兵卒,睡沙地,食粗粮。

这般岁月里,他只生了一个念头。他不求像仙人般驾鹤腾云来去逍遥,只求有朝一日能似天上闲云,无拘无束。

“沙场之上你注目一无名兵卒,予他信任,卸他卑意”,白展粲然启齿,一笑烂漫,“让我知晓,我竟从来都不是个废物。”

十指覆上衣襟,取去他手中红装。眼前女子垂了首,看不见面上神情,静默地将那红装拥入怀间,久久未语。

良久,女子缓缓抬眸,唇角竟有了淡淡的弧度,声如莺歌,却是字句铿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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