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脚一进门就是女人的尖声痛斥。
“你们特么狗叫什么,我女儿死了,不找别人,找我干什么?!难道你以为我个当妈的还能害我女儿不成?!”
“这位女士,您先别激动啊!而且没人说这些是您的错啊!”和自己同一届,从南方过来的小警察在尝试让这位女士坐在椅子上,结果被一把甩开,只能继续用嘴去劝。
“您家姑娘只是待在医院而已了,应该过几天就能醒过来,您用不着这么激动。”
“你这个小伙子知道什么吗,就在这儿……”
女士“咚”的一声坐在椅子,整个人的肩膀坍了下来,刚刚张牙舞爪的气质荡然无存,眼泪就沿着她并不年轻的脸上滑落,冲刷掉脸上的粉底和眼线,变得相当狼狈。
明明不管自己事,心却如刀割一般疼痛,只得移开目光,才能不让原地打转的泪水涌出。
“你那知道我的女儿现在躺在那里,那地方一天天花钱如流水一样,我要是拿不到钱的话,要是拿不到的话……”
之后的声音被呜咽声截断,第一次见着这场面的小警察哪里还敢再问,只能坐在一旁安慰着,一杯热水,握在手里也找不出空递出去。
“这是昨天那案子的亲属吧。”把包放到座位上,开始构思自己的检讨书该怎么开头,毕竟自己突如其来的晕倒,耽误的时间,的确是事实。
至于那个十分美丽,在脑内久久不散的美丽幻梦,祂只是一场梦而已。
对吧?
“就是那个孩子的妈,本来正好好上着班,突然被一通电话叫来,知道自己姑娘突然就变成了这个样子,换谁谁能不崩溃?”邻座的前辈接上了快要掉下去的话茬,她又向自己提出邀请。
“对了,反正你没事干,要不要来继续参与这孩子的案件。”
“这件案子怎么样了,难道有翻转?”在电脑上刚才打上几行字,就开始删删改改。
“当然了,你带过来的那些衣服一点用都没有,我们几个对着研究了半天,队长都一把推翻,举着一个粉本本和你的手机,骂了我们一通。”
“就是我拿的那个粉粉嫩的本子?”眼睛虽然盯着电脑屏幕,但耳朵已经竖起来细细听着,精神紧绷着。
自己手机里拍摄的内容,他们都看得见吗?
“当然了,我们从那些东西上面找个一个并非女孩亲属的电话号码,拨过去,是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您现在冷静下来了吧,那么您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吗?”那名被害者的母亲坐在冰冷的候审室里,低着脑袋,但还是能看见她的脸上涂抹的脂粉,被泪水冲出了两行泪痕。
“可以了。”沙哑的声音从她的喉咙里传出,仿佛一瞬间已经年老了十几岁。
“那您是否知晓您的孩子,近期有什么异常行为吗?”
“没有,她一直以来都很乖的,虽然不怎么跟我打电话,但每次跟我聊天都会分享在学校的趣事呢。”
“是吗?”
“那么下一个问题——”
倚在的门旁,心中依旧对这位母亲的遭遇,报以刻骨的痛心,而身边的那位刚刚邀请你来继续查案的前辈,则点了点自己的肩膀,用只有你们两个人的声音念叨着。
“等你再多办几个案子,就不能信这些泪眼婆娑的人的话,一切的一切都只能讲证据。”
“难道你觉得这人在撒谎?”自己也以同样的口吻回复道。
“那不然我们研究一晚上,那小孩的日记是干什么,到后面那个潦草劲,看得我眼睛生疼,感觉比甲骨文还难翻译。”
“那日记都是些啥?”曾在小时候被设为绝对不能僭越的禁忌,长大了倒成了大人间口中的随手的八卦谈资。
“反正就是说自己在学校过的怎么怎么不如意呗,父母不理解自己,自己在学校孤零零一个,反正就是没有一个是跟她妈口吻是重合的。”
“那还叫她来做什么?”
“例行公事,核对而已,就这种事情,最后麻烦的就是我们,真是的,各种归档,调查,看一堆无所谓的话,最后还得看网上一群瞎比,瞎几把猜,瞎几把造谣。就这群青春期的男男女女,自我意识过剩,就不能少死点吗?活着就不安宁,净给人添麻烦,死了还破事一堆。不知怎么了,在这儿好像每年都会发生好几次,多的就十几起,上午出完,下午就又来,大半夜还得去,都不知道怎么就上去的封着的房顶,给人劝下来,让父母和老师好好照顾。结果下次回访的时候,还是原来那样,要死要活的。不过,等你在这儿待久了,你恐怕就习惯了——”
“这种事怎么还能习惯?!”
“那能怎么办,总不能医生遇见个死了的病人就不救别人吧?”
“你好不容易考上个公务员,多少人羡慕还来不及呢?哪还有像你这样,还在这自怨自艾的。”
前辈们话糙理不糙的安慰着自己,可是自己就是觉得心里有口气咽不下去!
“我出去抽根烟!”
一大堆事问完了,女人的精气神也仿佛被抽走了一般,被新来的警员搀扶着。
窗外,黑黝黝的男人开着破旧的面包车,就在门口等着,手里攥着一堆买好的午饭。
女人从警局出来,就抬头看了一眼男人,不知说了些什么,女人气愤的夺过男人的手里的饭,拉开车门,又用力“咚”一声关上。不多会儿,车门就再次打开,又下来个穿着校服的女孩子。
女孩子一步一步怯生生的往这里迈进,身后的男人本想搂着女孩的肩膀安抚她紧张的情绪,却被女孩给一把挣开。
“这是谁啊?”
“我也不知道啊?可能是她丈夫和另一个小孩?”
穿着校服女孩端坐着对面,鼻子和眼睛与那位男人无比相似。
“请问您的姓名是?”
“我是未子鱼的姐姐,或者说更明确一些,我和她是同一天,同一小时,出生的,我们是长得不像的异卵双胞胎。”
答非所问的回答,询问的前辈也没有追究,而是继续问下一个问题。
“那么你和未子鱼应该是同一所学校的吧。”
“是的。”
她身上红白色的校服,红色的长袖,和梦里的那个,勒死被害人的一模一样。
不对,应该说跟现实中的一样。
感觉自己脖子里的气管,也被死死勒住了,喘不过来气。
“在现场的证物应该都收走了吧?”用原先的音量来跟刚刚还说过话的同事询问道。
“是都收走了,怎么了吗?难道你还没见到死人就害怕了?”前半句还都正常的担心,后半句就是赤裸裸的阴阳怪气了。
“怎么?都紧张的掐自己脖子了吗?要是受不了的的话,就赶紧别调查了,去看看医生吧。”
“才没有!”虽然说的很大声,振振有词的,可自己很明确的知道,这句就是在撒谎,自己明明就害怕了,还逃跑了,在开着暖气的屋子里,冒着冷汗的手脚就是证据。
“不过,你不觉得这孩子跟被害者长的真的超级像吗?特别是眼睛和鼻子!”
“我没见过被害者的样子,真的有长得这么像吗?”
隔着厚厚的玻璃板,看着她疲惫的眼神,简直跟梦中之人,一模一样。
“真的!她还说她们两个同校,她还是她姐姐,但确实同一级,从外表来看,年龄也没有相差很多,你是她该不会是——”
“好了,你别再瞎猜她们家的人际关系,这和破案有什么关系啊?”
“切,我就推测推测,不然就这么个自杀案,那该多无趣啊,。”
“我只在开学的时候只见过她几面,之后学习任务繁重,我也抽不出空,所以就没见过她几面了。”
“那你和她关系不好吗?”
“虽然会经常吵架,但就只是普普通通的姐妹关系而已了,也没有很不好了。”说完这句话,她的眼睛就只往下看了。
“那你有察觉到她最近有什么异常吗?”
“我最近没见过她,我不知道。”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是为了压下去什么东西。
“直到今天我才知道,她变成了那个样子。”可接着又喃喃自语着。
“可我不明白,为什么她一定要这么做?我不明白啊?!”校服裤子在她的双手下绞在了一起。
“没关系的,小姑娘,你不用这么紧张了。”坐在旁边的新人刚安慰完她的母亲,又开始安慰小姑娘。“你只管把你知道的,觉得可疑的都说出来,我们一定会还你妹妹的清白。”
“谁特么要还她清白!!!”
女孩怒吼道,眼底或许有着失去亲人的悲痛,但愤恨和满满的怨气更甚,手攥的紧紧的,手仿佛没有知觉一样,一次一次砸在桌子上,每说一句,不锈钢的桌面就被砸的乓乓响。
“一天到晚都在说自己怎么怎么活不下去了!!现在好了!真死了吧!你TM的一拧脖,就tm解脱了!我呢?!我还得活着啊!我还得上个这狗屁学校啊!!之后同学怎么看我?!说你妹死翘翘啊!你怎么还在上学啊?!真是一点都不考虑别人的感觉!你从之前就是这样!总是考虑自己,把自己认为正确善良的事情,强加到所有人身上,也不跟任何人商量一下!商量一下是会死啊!就这么不信任我们?!就这么不信任我?!好歹,我从出生就跟你在一起生活了,生活这么多年!现在好了,之后我还得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的继续上学,然后找工作去养活父母!!你多好啊?!就这么轻飘飘就死了!!啥活都不用干了!就跟你小时候一样!!把所有一切问题全都推到我一个人身上!!要是比起想死,我可比你这个窝囊废想死多了!这次好了!老妈又得把你死了的责任推我身上啦!!!”
这么长一段话,她连喘都没喘,眼泪这才淌下来,仿佛早就在心中憋屈已久。
而自己的心脏,如绞杀一般,拼命抽搐,眼前一阵一阵发白,可是身体也还是屹立在原地,似乎是逼迫着自己必须面对这一切。
自己明明是警察,是要审问嫌疑人的存在才对,她的一席话,仿佛自己才是被审问的人,身体凝视着面前的少女,好似自己与她调换了位置一般,冰冷的感觉爬上了尾椎骨。
“真是残忍的刑罚啊,这种愧疚的心情真是令人不快!”
等待她稍稍平复了心情,女孩子擦干眼泪闷声说道:“要说什么奇怪的,倒是真的有,她在刚开学时候,我找她谈过话,她本来好生生吃着饭,就突然哭了起来,说自己交不朋友,说不想在学校待着。然后我尽力安慰她,教她怎么交朋友,她还一脸不服气。结果下次就兴高采烈地跟我说她教到朋友了。”
“这点和那姑娘的日记记录的一模一样,她的确一直都在因为朋友们的事情烦恼,总是在要不要与人类这种生物交往,然后被伤害到,然后想要用死亡来逃避,后面写着写着又给自己劝回来了。不过这小姑娘还是对人的期盼太美好了,干了这行后,越是相处,越会感觉人类这种生物下限和上限的差距,比马里亚纳海沟和喜马拉雅山还离谱。”旁边的人不知是喃喃自语还是跟自己说这番话,你便礼貌的回了一嘴。
“看来他们姐妹两个关系还真是够复杂。”
旁边人接着补充道:“在日记里,她心里对她这个双胞胎姐姐都是毕恭毕敬的,并不亲近,甚至用她日记里的话来说,在童年里她一直都对自己进行语言和冷暴力。自己稍微做错一点事,亲近她一点,有一点示好,就要被她当面嫌弃,让自己滚她远远的。在学校里她也完全把自己当做陌生人来看待,从不跟自己打招呼。但她对这个姐姐没有怨恨。哦,真是够奇怪的。因为这一切都是因为她们的母亲,一看到自己好像受了委屈,就会劈头盖脸的把姐姐骂上一顿。就因为自己是妹妹,就因为自己小时候生过一场,差点救不回来的大病,于是什么活也不让自己做。即使自己主动去做,也会以年龄太小,没经历过,不熟练,只会添麻烦罢了等理由。都全都交给自己的姐姐,打着姐姐就应该这么做才对的旗号。她也曾试着改变家里的氛围,但似乎只会换来更加恶劣的结果,于是她只能躲进杂物室,和电脑与网络为伴,与那些有趣的外国动漫为伴。可不久后,母亲的偏爱和这个电脑,也被自己出生不久的弟弟全都夺走了,自己学着姐姐试着反抗父母,和弟弟,可是却没有一个人站在自己身边,只能再龟缩进杂草丛生的屋顶,看着房子后荒芜的废铁场,化作的一片小树林。由于满脑子都充斥着家里的身影,自己童年的整整六年都没有交到任何朋友,就这样孤单的上了初中,上到了高中——不过这种话你也不用太当真,毕竟真的会有人整整六年都不跟任何人交流吗?大概是夸张过了吧,小孩都这样,屁大点事写点好像自己受了一辈子苦一样。正经人谁写日记,谁写日记会把真心话写出来,这真心话又有多少是真的事呢?!”
“抱歉!你的这番话我实在无法认同啊!”自己没能控制住这声质疑,房间里本在仔细聆听女孩证言的人都把视线聚焦在自己的身上。
“抱歉,是我的手机有了消息,我出去接一下。”迅速撤了个拙劣的谎,连忙从房间跑了出去,幸好,没人在意你到底说了什么,毕竟自己只是一个新来的,而房间里的询问还在继续。
那个男人,准确的说应该是被害者的父亲,他正坐在高亮的走廊的椅子上,眼睛看着白色的地板砖,却又不知道到底在看什么。
“请问下一个就是要询问我吗,警察先生?”男人突然出声,着实把自己吓了一跳。
“嗯,还不知道呢,不过,你有什么话可以先行告知于我,这样的话,就能节省不少时间。”这本该是不属于你的工作,但不知为何你只是静静地打开了自己手机录音,开始了询问工作。
“请问您的姓名。”
“我是那两个孩子的父亲。”
这两句话几乎重叠在一起。又是这样,但也如同这样,自己没有再次追问,而是提出下一个问题。
“那你是否察觉到她有什么异常吗?”
“我,我一直都在工作,根本没什么机会去管他,你懂吧,养三个孩子要的钱,我自己的那高中学历也找不到什么好工作,那点钱根本就不够,她妈妈也天天因为这事给我吵架,我的确没用,如果我能多赚点钱就好了,还得让她妈妈也整天抛头露面的工作,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如果我当时能再多努力点,再多赚点钱——”对面的男人低着脑袋,搓着手指。这种行为不知为何让你心里腾升了一股无法抑制的愤怒。
“你作为一个父亲真的就什么都不知道吗,你的女儿都不跟你聊天吗?”
男人深吸一口气,试着重新撑起塌下去的肩膀。
“聊是聊过,但每次都是没聊两句就吵得天翻地覆,从小到大都这样,到了高中更是这样,所以之后孩子他妈就再不让我聊了。”
“那你都聊了什么,才让你孩子这么闹腾?”
“还能有啥啊,不就是什么学校,成绩,朋友吗?一聊就爆炸,一聊就爆炸,弄得我也没办法,所以孩子他妈就不让我跟姑娘聊天了,我就再也不聊了。”
“好吧,谢谢您的配合。”手上的手机停止了录音,里面的姑娘也总算是询问完,从里面出来,当爹的立刻就迎了上去,仅剩女儿也仿佛卸下了千斤的担子,抱着老爹就是嗷嗷直哭。
疾走几步,凑到刚刚屋子里靠在一起说悄悄话的人旁说道:“现在还剩下一个不用问了吗?”
“是啊,怎么了?”
“没什么,我想看这个情况,一时半会也审不了什么。”
哭声久久未在警局里消散,之后这里也会重复这样事很多很多次吧。
心里这样想着,一股子无法抑制的悲伤就再次涌上了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