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了大城市后,小刘她们就出名了,是的,她们没有解散。鲫鱼单独把每个人都问了一遍,最先是小刘。她们约定在一家饭店见面,那是一家卖菌子的店,小刘也是第一次去。

她在店外遇见了鲫鱼,那时候路面上刚铺好的水泥都还没干。她看了看水泥,再看看鲫鱼。她告诉鲫鱼,她不可能走,说她从很久以前就期待一个能停留的地方,而乐队是在过去五六年的人生中唯一一次驻足。她可不愿意走,哪怕是撵她走她也不走。她会像狗皮膏药一样死死贴在某个全是死皮的背上,或者像一条强力胶,死死黏在一个已经因为时间而腐朽透了的白色油漆上。她还有很多歌要写、要唱,自己做不来,必须要鲫鱼、煤团、琦琦和另外一个编曲人一起才能完成。

她说,她写过的所有东西都不是属于她的,创作只属于她自己的东西没有价值。她有太多不明白的东西,从音乐到非音乐都是。她当然还可以写歌,甚至一个人写歌,但那些歌注定是狭隘的,缺少生气的。它们不过是一团烂肉,一团发臭的烂肉。她早不可能离开她们了,离开了她们她就什么也不是。

再然后,鲫鱼找了煤团。她们约在了一家咖啡厅,在正午的阳光下,在八月的阳光里,蝉趴在树上,简直吵死人了。她们坐在路边的桌上,一直到喝完了一杯冰拿铁,煤团都没有立刻表态。她严肃得一反常态,既没有发疯,也没有胡来,只是坐在那里偶尔推动一下眼镜。她慌乱了鲫鱼,因为她从不真正理解煤团,她有些太疯狂了,又有些太直率。她从不藏着掖着,见到什么就说什么,这让鲫鱼有时候会害怕她。

她可不在乎他人怎么想,更不在意会得到什么样的回答。有时候鲫鱼从来也弄不懂煤团,她好像总是只图个爽快,无论是骂人还是其他什么事情,她都做。可鲫鱼知道她其实一直都不会表达,她老是把某些东西藏着。她不是刻意的,鲫鱼当然知道。她只是自己也不清楚,那些东西该怎么用言语表达,所以她最怕那样的人闭口不谈。能让她们闭嘴的理由有且只有一个,那就是犹豫。她在犹豫,就像很多年前,鲫鱼所遇见过的一位乐手一样。她在犹豫,她在思考如何回答。鲫鱼没想过煤团会走,她想象不到,更不能接受。

那种事情之前就发生过一次,那个乐手,在犹豫了很久之后还是走了。他对那支乐队失望透顶,而后就走了。她坚信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找到一个像煤团一样的贝斯手了,所以她渴望煤团能同意。她盯着煤团的眼睛,在那镜片后面,煤团终于抬起了脑袋。她挠了挠头,她答应得还算干脆,只是她有一个条件。

她说。“鲫鱼,你要是死了,不管你是怎么死的,死在某个按摩技师的床上,死在一次事故中,还是喝大了把自己呛死。只要你死了,我们就没有人打鼓了,小刘找不到更好的,琦琦更找不到。你知道琦琦眼光差得要死,找了刘悦真是修了八辈子福了。你要是死了,我们就没鼓手了。依然的事情我不想再来一次,要知道鼓手这个职业可是个高危职业啊。枪花的鼓手,齐柏林飞艇的鼓手,那些鼓手再厉害最后都不过是一团灰。所以你要是死了我们就一定再也找不到鼓手了。既然你要我留下来,我当然可以留下来,但你得答应我,你一定不会因为一些乱七八糟的原因猝死或者个什么几把。”

鲫鱼回答。“那当然不可能,因为我还有有的是东西要向依然证明,她错得离谱,更是把自己的生命当做了笑话。所以你放心吧,我可不会死。不会比你们任何一个人早死哪怕一分钟!”

“哈!你就应该这样,现在我要说,我爱你鲫鱼。就像我爱所有人一样,我爱你,我不会走的。但你应该去劝劝琦琦。”说完,煤团放下了咖啡,然后走了。她白天还要写字,幻想也是她工作的一部分。

鲫鱼带着煤团的劝告最后才找琦琦,是在她家找到她的。她并不颓废,也不忧虑,只是和平时一样喜欢坐在电脑前,捣鼓吉他。鲫鱼一直觉得琦琦的回答会很干脆,她会像平时一样傻笑,对鲫鱼发出一些不着边的赞扬。她会安慰其他人,会说那些事情都是一些无可奈何的巧合。人不能总是在原地踏步,就像过去所面对过的所有死亡一样。可那天琦琦的回答却让鲫鱼感到了厌恶。

琦琦不是为依然的死而伤心,当然也不是完全没有关系。她更心系乐队,更心系那些还活着在她身边的她们。依然的死让她意识到了脆弱,她从未感觉过脆弱,因为以前那些人不足以让她感到脆弱。她像极了一只乌龟,把脑袋缩在龟壳里。鲫鱼很受不了那样,她可以接受一则令人糟心的消息,可以面对一次死亡,但她不接受一声懦弱的哀叹。

琦琦嘴上说着对未来担忧,对她们担忧,其实那些都是借口。连最白痴的人都听得出来那是借口。她在逃避失败,逃避注定会到来的失败。她不想要面对现实,不想要面对自己曾经有过的态度,这让她想起了依然。依然就是那样的人,从她选择逃避的那一刻起一切都在急转直下。琦琦的话让鲫鱼真想要给她一巴掌,然后狠狠踢上一脚。

她的软弱、卑微与罪恶感都在击败她。鲫鱼想让她振作,想了想又作罢。她咬牙切齿,紧张的下巴让琦琦都感到担忧。她憋了很久没想到说什么,差点气哄哄地走掉。如果是这样,她宁可让琦琦滚蛋,再去找一个有着理想的吉他手。她从来没有那么生气过,从来没有那么想要揍一个人。她站了起来推开了椅子,然后又坐下。她对自己的失态道歉,但语气听上去一点也不像道歉。她看着那一书柜的专辑,终于问了琦琦那个她早就想问的问题。

“诶,老大,你到底还搞不搞乐队了?”她的语气很差,但很诚恳,“如果不搞了,之后打算怎么样?你不会觉得你可以成为一个编曲人,成为一个让所有人不开心的讨厌鬼,最后死在一次醉酒的晚上吧。”

“诶,搞,肯定搞,但你什么意思,你难道是想说我根本不在乎依然的死吗?”

“你tm当然不在乎!臭**!你是个吉他手,不是编曲人,这辈子都做不了编曲人,你现在就给老子从你这个阳光都照不进来的破屋子出去。去到那个全是二手烟味的舞台上,给老子弹吉他去。”

“吵死了!大白天不用睡觉的吗!?”那是小刘的抱怨从隔壁房间传来。

琦琦回答。“大白天你睡个屁睡!**!”

鲫鱼咋舌,然后气哄哄地走了。她身后的门被狠狠摔上,一点也不想多留一秒。她觉得这些人真该死,烈日照在她脸上,她竖起了中指。她鄙视太阳,更鄙视那些夏夜的梦。等第二天排练室开门了,琦琦来了,但她依旧没有给出一个是走是留的回答。她只是回到了平时她最喜欢的地方,继续演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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