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荻也并未在客栈多作停留。

他休憩了一阵，便带着许念棠重新上路。

出得门外，听见身后“哒哒”的脚步声响。

叶荻回头一望，

季玉常正站在门前，咬着下唇，眼眶间泛起一层水雾：

“你就这么走了？”

叶荻心说谁家小孩？

他压根不打算理会她，背着许念棠往停靠街角处的马车走去。

身后季玉常的声音听来很气愤：

“你和那伙人联手打伤了我的师兄师姐，一句道歉也没有，拍拍屁股就走了。我知道你好面子，被我戳破了心思生我的气，可是师兄姐他们是无辜的！”

叶荻说姑娘你真是无敌了，入戏太深我也没法劝你，我这种误入的路人角色被你大小姐盯上算我活该。

他将许念棠送进车厢，稳稳坐上马车牵住缰绳。

准备驾车离开时，似乎想起什么一般，扭头对季玉常说道：

“对了……”

季玉常仍自倚在门旁抹眼泪，

发现叶荻回头看向自己，

以为他要回心转意，后悔对自己不理不睬的。

她心间又是得意又是委屈，

不肯放下架子，只撇过头去冷冷说道：

“做什么？”

叶荻说道：

“刚才他们在客栈里打架，碰坏磕坏了不少东西，他们忘了赔钱就走了。姑娘既然是大小姐出身，代为赔付，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吧？”

季玉常睁大了双眸，水珠又开始在眼眶处蓄积：

“你就是为了说这事？”

“嗯。”

叶荻想了想，又补充道，

“刚才我早饭没吃完，剩了两个水煎包。现在想想怪可惜的，如果姑娘不嫌麻烦，能不能帮我带过来，我装上好在路上吃……”

季玉常气得都要破音：

“以后让我再见到你，你别指望我会原谅你了！”

她风一般转身，愤怒地“哒哒哒”一阵小跑进了客栈。

叶荻一笑回头，

心说这小妹妹该对自己印象跌至谷底了。

有种养尊处优的大小姐，不知道惯出来什么毛病，

你越对她冷眼相待，她反而越觉得新鲜和兴奋。

死命地把她往外推，她反而越要死命地缠上来。

不过这种感情往往没法持久，

一般新鲜劲儿一过，热情熄灭，她就开始哪哪都嫌，再毫不客气地把你一脚踢开。

叶荻觉得不能让她尝到一丝甜头，

别太高冷，随口跟她扯几句淡，看她气得半死不活的模样，就当文明观猴，也挺好玩。

叶荻其实真有点怕她万一又“哒哒哒”地端着水煎包跑回来了，

再跟自己纠缠半天什么的。

赶紧中断思绪，牵住缰绳驾车离开。

……

接下来一路上风平浪静，没遇上什么风波。

叶荻估摸着日子差不多了，给许念棠服下了第二枚九转回生露。

这就意味着时限还剩最后七天。

车厢里，叶荻给小妞盖好被子，

望一眼她双目紧闭、全无血色的小脸，

开口说道：

“许念棠，你这是在报复我么？觉得以前一路千里迢迢，偷偷跟着我吃了很多苦，很委屈，现在换我照顾你了？我又没让你跟着我，是你自己硬要缠上来的。”

他絮絮叨叨一阵，

余光瞥见许念棠的纤长睫毛不服气地轻颤，似乎在无声地抗议。

他重新握住许念棠冰凉的小手，说道：

“你要觉得我说得不对，就醒过来跟我说，装睡算什么本事？我可比你厉害多了，我还会装死呢。”

许念棠当然没有回应，

柔若无骨的小手被他轻轻握着，入掌处依旧细腻嫩滑，却没有往日的温暖。

他目光往下，那两瓣干净温软如芍花的唇映入眼帘。

叶荻想起曾经那蜻蜓点水的触感，

冷哼一声道：

“许念棠，你什么都不会，也要学人家耍流氓。人菜瘾大、又菜又爱玩说的就是你这种人了吧。”

他有点说不下去了，用力闭了闭眼，出了车厢。

头顶依旧阳光明媚，是个适合赶路的好天气。

之后叶荻就很少特意去车厢看望小妞了，

他昼夜兼程，不日就驾车抵达了望江楼左近。

这里就是刘长老他们口中提及的“前头的大镇”，

在街道上举目眺望，就能望见那座矗立在江边的尖顶楼阁。

叶荻在道旁停好马车，打算找家客栈安顿好小妞。

突然迎面走来几个人，

为首的是名壮汉，身着粗布衣衫。

看见了叶荻，遥遥地就抱拳行礼道：

“敢问阁下可是谱出了《凤栖梧桐》下半阕曲、英姿勃发气度潇洒、深不可测万夫莫当、拈花惹草处处留情、打算赶赴望江楼的神秘少侠？”

叶荻一愣，说：

“嗯……在下正是。”

这么一连串麻烦诡异还带点诬蔑的称呼，

他也只能想到是先前摘星阁众那一行人了。

壮汉闻言一喜，道：

“那就好了。翟长老他们懊悔走得急，忘了问少侠高姓大名，只好叫我这么去找，看见驾马车、长得英武不凡的年轻少侠，就要上前一问……”

叶荻发现这人还真不是拍马屁，

满脸诚挚，跟瞧见了话本儿上大侠的小孩儿似的。

给他整得老脸一红，甚至有点不好意思：

“哪里，阁下过誉了。你口中的‘翟长老’，就是先前与我在客栈有过一面之缘，琴艺高超的老先生吗？”

壮汉当即说道：

“不错，另外翟长老还说了，‘假如少侠提及有关琴的事，务必打个哈哈瞒混过去，年纪大了脸皮子薄，不敢班门弄斧丢人现眼’。”

叶荻笑说：

“哪里，翟长老的琴艺才真是出神入化，在下不过是投机取巧。”

“不管如何，翟长老说，少侠是贵客，务须好生接待。”

壮汉说完便即转身，道，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还请少侠随我来。咱们已备好酒宴，替少侠接风洗尘。”

叶荻见他神情不似作伪，应当没有什么陷阱。

点了点头道：

“那在下就驾车一路相随。”

他重新坐上马车，跟着壮汉穿过几条街道，

前方出现了一大片空地，道旁矗立一座雕梁画栋、彩绣辉煌的酒楼，

门口乌泱泱地聚了一大片人，声音嘈杂。

壮汉见人太多挤不过去，大声嚷嚷道：

“喂，你们一大群人堵在这儿干什么呢？”

他们围成一个圆圈，中央有两人刀光剑影，正在比武。

众人看得聚精会神，都不想理他，

只有一两个人稀稀拉拉地回应道：

“他们这是在选领头的呢！”

壮汉喝道：

“什么玩意？老子听不大懂，什么领头的？”

又有人说道：

“这位兄台，一看你就消息闭塞，不知江湖上发生的新鲜事。他们这群人都是来自五湖四海，近日应方盟主号召，打算齐上雒阳，除魔卫道的名门子弟呢！”

壮汉怒道：

“你再把屁放得清楚些，什么魔什么道？”

那人嫌这壮汉太过粗鲁，本不想理会。

但见他虎目圆睁、神情恐怖，只有不情不愿地答道：

“还能是什么，自然是摘星阁咯，他们作恶多端，在江湖上臭名昭著……”

壮汉听完一即扭头，冲叶荻说道：

“少侠，小人今天不知为何，肝火比较旺盛，须得痛打几个小贼方能出气，我这就去了！”

叶荻却挥手轻轻制止他道：

“兄台听见他们说摘星阁的坏话，就如此生气。难不成设宴招待我的，正是摘星阁的人？”

壮汉一根筋，没转过这个弯来，

眼下露了馅，不由得圆睁双眼，汗如浆涌。

出发前，翟长老就反复交代，

对这位少侠一定要毕恭毕敬的，尽量满足所有要求，

但却千万不要暴露身份。

壮汉心想这少侠竟然一下猜中，实在是聪明得吓人。

结结巴巴地辩解道：

“不是、那个……摘星阁……”

这时人群中央爆发出阵阵喝彩，

两人循声望去，

只见一人鼻青脸肿地仰躺在地，另一人则举起醋钵大的拳头，振臂疾呼。

有人说道：

“看来这头领的位子，非得由‘南阳拳庄’的少庄主坐不可了。”

又一人道：

“冯少庄主的拳境，如今已是‘丙等上’的品阶，由他来做头领，才能服众。”

拳脚的武道境界，为方便对应，依旧列为五个品阶。

墨枢阁制造的铠甲防具，有“甲、乙、丙、丁、戊”五级。

为图省事，江湖上按膂力划分，

能一拳击陷戊级防具的，拳境便是戊等；

能击陷丁等防具的，拳境便是丁等，以此类推。

而墨枢阁甲等上品阶的天蚕宝衣、真武铠甲，

刀枪不入、水火不侵，人力更不能伤其分毫。

因此同【剑主】境一样，

甲等拳境也基本只存在于传说中，无人亲眼目睹过。

这南阳拳庄的冯少庄主见大伙如此吹捧，

不禁喜上眉梢，向四周看上一圈，连连抱拳恭声道：

“献丑、献丑了。”

他所击败的那人，其实先前已连战数阵，体力消耗甚巨。

他以逸待劳，瞅准了这个机会上前打擂，才轻松赢下了这一场。

冯少庄主本来有些心虚，生怕别人效仿他的招数。

但见这伙人不住附和吹捧，

似乎是一致认可了由他来暂时统率众人。

冯少庄主春风满面，心间得意之情油然而生。

这时，人群外响起一道清脆娇嫩的少女声音：

“他已打过几阵，你气力充沛，以逸待劳，自然能赢过他。要是大摇大摆地坐上这统领位子，未免有些恬不知耻。”

众人一惊，刚想往声音来处望去。

一道黛绿色身影乳燕般自空中飞过，

微风拂动，掠过她裙袂发梢，如同风摇柳枝。

她足尖轻盈点地，稳稳落在人群中央的空地处。

侧头向冯少庄主一望，脆声道：

“我家萧姑娘说了，平生最瞧不起的就是你这种人。因此我得来杀杀你的威风。”

叶荻一听这话，凝眉心道，

萧姑娘？难不成她口中所说的，正是萧无伤的女儿，现今的摘星阁主？

围观众人见状道：

“哪来的小女娃娃，一边去，别来捣乱！”

“咱们这是在做正事，小毛孩子，回家找你爹娘去！”

绿衣少女伸指拉下眼皮，舌头吐出，做个鬼脸道：

“不巧，姑娘现下做的也是正事。”

她身法快极，倏然逼近冯少庄主。

冯少庄主还没反应过来，绿衣少女就已近在咫尺。

他心下一惊，为回护自身，当即挥出一拳。

但他毕竟有所顾忌，生怕伤到了这一名娇怯怯的少女，

拳劲收敛，只用上了三分力。

绿衣少女看他未出全力，秀眉一蹙，说道：

“叫你瞧不起我！”

纤腰一扭身子仰倒，如一棵迎风弯倒的新生柳树。

拳风掠面，绿衣少女躲过这一记后，

又反弹一般直起身子，快速朝他胁下点出三指。

冯少庄主万万没想到这少女动作奇快，

全身一麻，竟“咚！”的一声，僵硬地直挺挺向前扑倒在地。

绿衣少女小步跳开，生怕被冯少庄主给砸中了。

在一旁撅起红润的小嘴，又伸手整理了下裙摆，才说道：

“看起来像模像样的，不料是个银样镴枪头，不好玩！”

众人目睹此间奇变，一时都为之失色。

震惊之下，竟都忘了开腔，四下一片寂静。

这时，又一道温和恬静的女声从远处响起：

“婵娟，这里都是些跟随方盟主，齐上雒阳剿灭魔教的仁人志士，不得无礼。”

绿衣少女闻言赶紧扭头，神色欢喜，眼眸亮晶晶的：

“萧姑娘，你来啦！”

叶荻听见“萧姑娘”的字眼，也循声看去。

一名神情温婉、身段窈窕的少女正自走来，

她身着绿烟罗裙，眉间点着红妆，青丝如瀑垂泻腰间，发梢间斜插一根碧玉簪。

叶荻坐在马车上正望着她，

她注意到了叶荻的目光，偏过脑袋，

当即冲他盈盈一笑，唇间抿起浅浅梨涡。

朱唇未启，却有声音响在耳畔：

“少侠一路舟车劳顿，先歇息片刻吧。”

叶荻见这少女目光盈盈，眨也不眨地凝望自己，

知道她为防止旁人偷听，用上了“传音入密”的手段。

瞧她打扮、神态，应当出自显赫人家。

绿衣少女既然叫她“萧姑娘”，自己的猜测定然不错。

她亲自屈尊前来接待自己，

叶荻便也使“传音入密”说道：

“那就多谢姑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