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罗一方简单给许念棠诊了下脉,翻箱倒柜找出些药材,煎了贴药给她服下后,
许念棠气色好了稍许,苍白的脸颊泛出些红润来,不过仍旧处于昏迷,双目紧闭。
雷凌在一旁忐忑不安,直喘着粗气:
“怎么样,老罗?师姑这是怎么地了?”
罗一方压根没理他,叫来一名武馆弟子道:
“把老朽里屋架子上边那个药箱拿过来。”
立即有机灵的得了令钻进里屋,不一会儿就捧出来一个檀木质地的药箱。
罗一方“嗒”地一声解开锁扣,揭开箱盖,沁人心脾的药香转瞬缭绕在屋内。
就在这时,斜挎长剑、满身血污的叶荻也走了进来:
“罗大夫,情况怎么样?”
罗一方刚想去找他呢,不过瞧他这一身脏污,便说道:
“阁下血腥气太重,可能会冲撞了病人,小姑娘现在本就体虚,怕是对她有害无益。”
叶荻愣了愣后说道:
“那好,我就在待在门外,您就在里屋跟我交代病情,我听得清。”
罗一方叹了口气后道:
“真正对不住。老朽年轻时号称‘一张药方治天下’,可现如今要对付这小姑娘,纵有千张万张方子也无济于事。她没别的大病,不过是失血过多所致。”
或许是杀累了,斜倚门外的叶荻声音听来有些幽远:
“既是失血,那就找人给她输上便好了。”
罗一方摇摇头道:
“本来确是如此。可小姑娘的血液,乃是万里挑一的纯血。若非同种类型,其他人的血是断断不能输给她的。”
叶荻顿了顿后说:
“纯血?那是什么?”
罗一方道:
“事到如今,从头解释未免太过麻烦,况且也耽误时间。老朽这儿有两颗‘九转回生露’,七日一次,给小姑娘服下,可延续十四日的时辰。”
叶荻听明白他的意思了:
“罗大夫是指,十四日之内,必须有纯血输给她?”
罗一方道:
“不错。另外这‘九转回生露’的效用,单纯是吊住人的一口气,使其气血运转渐缓,减少无谓的消耗。因此小姑娘这十四天内,估计都得这般昏迷着了。”
叶荻笑笑道:
“那没关系。反正她醒来也只会烦我,睡着兴许还会更好些。”
屋内一时沉默下来,雷凌跟他的弟子们大眼瞪小眼,连大气也不敢出。
罗一方看了眼榻前的许念棠,忽然眉毛一抖,缓缓开口道:
“如果阁下信得过老朽的话,不妨前去望江楼一试。”
叶荻问道:
“望江楼?那是什么?”
罗一方道:
“不瞒你说,老朽原是摘星阁弃徒……”
一旁的雷凌和武馆弟子闻言都大惊失色,
但他们也比较有眼力见,知道此刻不是随意插话的时候,
都把惊叹声憋在喉咙里,脸涨得红红的。
叶荻“啊”了一声后说道:
“罗大夫这么说我就想起来了,望江楼地处衢州与雒阳的交界处,原本是摘星阁的一个分舵,百年前由秦舵主总领,算得上阁内一大重要派系。罗大夫突然说起这个,是什么意思?”
罗一方有点惊讶,没想到眼前此人竟然知晓这么多江湖秘辛。
摸摸胡须后,他沙哑着嗓音开口:
“这件事,原本是阁内的机密要务,老朽若是随意泄露,日后估计就得被天字杀手给找上。”
叶荻笑笑道:
“但罗大夫既然开口,说明就做好了不怕死的准备。”
罗一方不禁有些莞尔:
“阁下竟然不规劝老朽,让老朽别说出来。”
叶荻道:
“人总有一死,死得轻贱,死得其所,那也没太大分别。”
罗一方点了点头道:
“阁下倒像是真正死过的人一般,看得通透。老朽看在小姑娘的面子上,便把这件事说与你听。如今阁下前去望江楼,大概能碰上游历江湖的摘星阁阁主。”
叶荻不禁凝眉道:
“摘星阁的阁主?如今是谁在统领阁内事务?”
一百年前的萧阁主萧无伤他是认识的,
两人以前有事没事就打上几架,琢磨出点新招就拿对方练手。
当然酒也喝了不少,醺醺然是常态。
到最后双方不拘于各自的立场,反而引为至交。
不过两人生性都相对孤僻,不好声张,
所以这段佳话也就不闻于江湖,只有少数几人有所了解。
当初那场叶荻决战魔尊的仙绝峰顶一役之前,
萧无伤膝下无子,阁主之位没有继承人,大概率要落入旁系。
却不知这一百年间,自己死了之后,
他是不是幸灾乐祸,终于有胆子生下个一男半女,反正也不会被自己祸害了。
罗一方说道:
“萧老阁主前段日子故世啦,现今统领大权的是他的亲生闺女。”
叶荻原以为自己这一百年醒来后,历经世事沧桑,心间再难起一丝波澜。
可听见“萧老阁主故世”的字眼,
他还是眼皮一跳,心脏仿佛缓缓沉了下去。
是吗,那个成天混不吝、浪荡无形,跟他打架无论输赢,从来就没服过的摘星阁阁主,已经不在人世了吗。
叶荻终于是没忍住,开口说道:
“是被人暗害了么?”
罗一方对此不置可否:
“老朽已是阁内弃徒,不敢妄议阁内要事。”
“无妨。”
叶荻怀中抱剑,斜斜倚着门框,仰头看天道,
“罗大夫要我去望江楼,是找他的闺女么?”
“不错。”
罗一方说,
“老朽先前就曾说过,这《五尸心经》乃是摘星阁秘籍,阁内有关它的资料记载翔实丰富。况且阁主统领全阁,一呼百应,阁内众千千万万,总能找出个纯血者来。”
叶荻笑了笑道:
“罗大夫这么说,倒的确是个法子。总比我没头苍蝇地到处乱窜好些。”
罗一方道:
“不过咱们那位新任阁主,该怎么说呢……嗯……估计不太好打交道。”
叶荻有些好奇:
“罗大夫此话怎讲?”
罗一方道:
“唉!阁主她老人家玲珑剔透、蕙质兰心,自幼又通读天文地理、经史子集,虽然功夫练得不如老阁主那般好,但大伙对她也都是毕恭毕敬的。”
叶荻笑道:
“听罗大夫这么一讲,这位新阁主聪颖好学,倒不用担心这摘星阁的百年基业毁在她手上。”
“唉——!阁下说得是。”
罗一方又长长地大叹一口气,胡须都随之猎猎飘动,
“可阁主千好万好,只一个毛病,便是她瞧不上这天底下所有男子。对待属下,她都一视同仁,无分男女。可谁若要以公事之外的借口接近她,那可当真是难如登天。”
叶荻这下知道罗一方叹气的原因了:
“罗大夫是担心,到时候新阁主会不待见我,不肯帮忙诊治,反而贻误了病情?”
罗一方点点头道:
“不错。”
叶荻笑笑道:
“我求她治病,虽是私事,但也不存半分别的心思。如果那位新阁主当真如罗大夫所说的这般明事理,她应当会摈弃成见,出手救人。”
罗一方道:
“阁下所言极是,不过阁主向来对男子不假辞色,在阁内那是出了名的。所以阁下到时候还是谨言慎行些为好。”
叶荻应了一声“好”,然后把头探进来道:
“罗大夫,我借用您这儿厢房沐浴一下可好?这血腥气我闻着还算习惯,不过她闻着估计不大好受,到时候把她熏醒了可就大大不妙。”
罗一方笑道:
“小姑娘若睡得深,可嗅不到任何气味。”
还是把他请了进来,让弟子给准备了一套替换的崭新衣物。
不多时,浑身上下焕然一新的叶荻就清清爽爽地走出来,
罗一方将掌中装有两枚九转回生露的鎏金黑匣呈上:
“从今日起,过得七天,让小姑娘服下一颗。”
叶荻接过后道了声谢,走到榻前观察了下许念棠的血色,勉强还过得去。
几个弟子赶紧凑上来,打算搀起太师娘,将她扶上师祖的后背。
突然,门口谭向龙的声音远远传过来:
“足下,马车已经备好,还请尽快上路!”
叶荻一愣,走到门外一看。
真有一驾马车停在院子里,车厢旁降下深青色的帷幔,用缰绳牵住的两匹高头大马正不住地“咴、咴”嘶鸣。
一列官兵的脚步声在墙外“哒哒哒”地响过,
叶荻皱眉问道:
“城里的尸变终于被镇压下来了?”
谭向龙见叶荻出来,立即先抱拳行一礼后道:
“不错!现在衢州暂时安全了,足下若还有要紧事赶路,不妨就用这辆马车!”
这时雷凌直接在【一方堂】里屋骂出声来:
“姓谭的,让你当官差,原来就是这么办事的,这驾马车又是从哪家官老爷土财主家里‘借’来的吧?”
谭向龙懒得听他放屁,直接喝一声道:
“你直接就说借得好不好吧!”
雷凌也不矫情,当即就说:
“那当然是借得好!借得太他妈好了!”
众人跟着就纷纷出来,在院子里送别叶、许二人。
叶荻把许念棠送进车厢里,见她蜷在角落里睡得很安静后,
才探出脑袋来:
“大恩不言谢,咱们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雷凌胸膛挺出,大力猛拍几下说道:
“师父今日的救命之恩,那才是来世做牛做马也报答不及的呢!”
雷氏武馆一众弟子也跟着附和道:
“是啊!今天若不是师祖,光凭咱们不成气候的‘关西拳法’,可抵挡不住这许多尸傀。”
“师祖,您一定要把太师娘给治好啊!不然《飞天大盗追妻火葬场·新修版》就要烂尾了!”
“师祖我爱你我要给你生……呜呜唔……唔……”
“草,居然还有趁着太师娘昏迷不醒来偷家的!赶紧把她扛回去,摁进水池里清醒清醒!”
叶荻已经纵身一跃,稳稳坐上马车了。
他牵住缰绳,侧首一望道:
“山高水长……”
弓着身子的罗一方颤巍巍地走过来,笑道:
“后会有期。”
谭向龙上前把一块金灿灿的东西塞给他后,退了几步也说道:
“阁下拿着这块令牌出城,就如同我亲临,没人敢拦您。我现在得赶快去柳巷翠玉楼,从哪位姑娘的床上把李财主家的小儿子给抓出来了,不然到时候李财主发现他家马车丢了,老子没有他们的把柄来威胁。在下先行告退!”
叶荻笑着与这伙人作别,手里缰绳紧了紧,喝一声“驾!”,驱车离开。
车辇驶在衢州城的大街小巷里,不时有些颠簸。
叶荻心想这属于路不平,可不是我技术不好。
但怕吵醒小妞,他还是放缓了速度,马车沿途缓缓驶过。
看见了触目惊心的尸山血海,看见了杳然无声的凄清孤寂。
看见了在路边维持秩序的官兵,他们拦下叶荻的马车:
“停下,例行检查!”
叶荻把方才谭向龙塞给他的那块金色令牌在官兵眼前一晃:
“【金刀捕快】出城办事,谁敢阻拦?”
那群人登时为之肃然,身子挺得笔直:
“谭大人一路顺风!”
叶荻心里呵呵一笑,
什么见令牌如见本尊,简直就是指鹿为马、睁眼说瞎话。
他冲官兵们点点头,不再逗留,扬起马鞭便要加速。
迎面突然出现了一道晃晃悠悠的红衣身影。
不,那应该是白衣。
只是血花大朵大朵地绽放其上,看上去像是染成了红色。
她站在路的中央,叶荻不得不“吁——”的一声停下。
正要发问为什么挡住去路,
叶荻忽然瞳孔一缩,认出了面前的人来。
慕容栖凰仰起脸,原本清冷艳丽的面容已被血污染遍,看起来有些可怖。
叶荻说道:
“这位姑娘,在下还有要事在身,能不能行个方便,把路让开?”
“叶哥,我做错了么?”
慕容栖凰目不转睛地凝望着他。
叶荻怔了怔,但是见她眼神空洞,仿佛是穿过他看向更幽远的某处。
知道她不是在对自己说话,更像是自言自语。
叶荻便不愿再理会她,打算绕路过去。
经过她身旁的那一刹那,
慕容栖凰垂首,喃喃自语般地说了一句:
“叶哥,凰儿现在知错了,后悔了。”
叶荻牵住缰绳的手在空中一滞。
他扭头望去,慕容栖凰有些单薄的身影伫立在风中,衣袂轻轻作响,如同低泣。
她会后悔么?她后悔的是什么呢?后悔自己的固执、后悔自己的专断、后悔自己想当然地让好多人受了伤害——
还是这句后悔,单纯是为了让自己心里好受一些?
叶荻心想,其实凰儿没有错,而叶哥也不需要你的后悔。
他们都已经是过去式的人物,若仍要死死纠缠,永远也找不到出口与方向。
于是叶荻也在将要与她错身而过时,低声说了一句:
“你没有错,我没有错,别人也没有错。只是凰儿若有一天,意识到不是只有自己才是对的,不是只有自己才是没错的,就好了。”
听见这话,慕容栖凰原本空洞无神的眸子猛然爆出摄人的光。
她倏地转身,纤薄的身体被风吹得不住发抖。
可目光所至之处,
那里只有一驾逐渐远行的马车,在淡淡的茜色余晖里显得如此触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