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大雨瓢泼。

被推出来负责通知夏洛蒂的是塞拉,作为康拉德先生最得意最成功的学生。

那如洋娃娃一样的金发女孩明明期待的是亲生父亲平安归来时的微笑与拥抱。

可偏偏站在门外的是他。

一个愁眉苦脸的家伙,一个茫然无措的家伙,一个失魂落魄的家伙。

他不知道怎么和一个女孩相处,更不知道要如何向一个女孩表述真相,他就那样湿淋淋地站在门外,像极了一条闯错了门又无家可归的老狗。

那女孩拉住了他的手,引他蹲下。

然后抱住了他。

她同样茫然无措,她同样失魂落魄,她是康拉德先生唯一的亲人,她才应该是那个受伤最重的人。

纵使是再骄傲的猫也会有伤心难过独自舔舐伤口的时候,但她却又永远是所有人中最坚强的那个,她的骄傲不允许她被其他人安慰,她抹去眼泪时的样子从不会被别人看见。

芙妮丝担心她,却又不担心她。

芙妮丝担心夏洛蒂照顾不好自己的起居,但她又从来不会担心夏洛蒂会因为失去养父而被打倒,那个金发的女孩永远会偷偷擦掉泪水然后再次站起来面向明天。

夏洛蒂还有光明美好的未来。

不应该在塞拉·弗雷德这个已经和死去没什么区别的家伙身上浪费太多的时间。

在分别之后的无数个深夜里,芙妮丝都会告诉自己,夏洛蒂是个坚强优秀的姑娘,她肯定能照顾好自己,她一定会有令人艳羡的前景,她绝对会过上安定平静幸福没有波折的生活……

她告诉自己不应该再担心夏洛蒂,可如果有一天真的以这副面貌再碰见夏洛蒂时,她到底应该怎么办呢?

芙妮丝根本就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或者说她根本就不愿意去想这个问题。

她现在的名字是芙妮丝。

一只梦魔,一个魔女,杀死康拉德先生的凶手的同类,她是不配再出现夏洛蒂面前的,她真切地清晰地深刻地知道这一点。

但等到了这一刻真的变成了可能,芙妮丝却忘记了这些,她只是想着追上那个身影。

茫然恍然地在迷宫似的灌木间穿行奔跑,本该寥寥几步的距离却显得这般漫长遥远,那模糊的身影只是一闪就再也不见,芙妮丝还没跑出墓园就已经丢失了方向和目标。

迷雾无穷无尽。

这并不是她的幻觉或错觉,这座墓园真的变成了迷宫,她被困在了这里。

芙妮丝突然想起这座墓园最近经常会流传出各种奇怪的谣言。

她虽然被切西娅软禁不准外出,但却不被禁止阅读报纸,位于锡德钟区的巴顿报社每半周就会将灰云堡的大小事件报导刊印出来,间页中有时就会记录一些类似都市传说的奇怪采访。

比如说,有人曾在墓园中看见过一个白衣的少女,那少女捧着花束行走在如林的墓碑间,但怎么呼唤却都不会回头,只是自顾自地往前走,直到身体透明逐渐消失不见。

又比如说,有人在墓园里目睹到尸骨自己从坟中爬起认真地擦拭棺盖,它们还聚集在花卉边用大臂骨互相敲击奏响旋律,像是开音乐会一样……

总之最近几期越讲越邪门,怎么看都像是闹了鬼,离得越远越好。

然而芙妮丝一心只顾着试试新能力,根本就忘了这茬,现在真给自己撞上鬼了,后悔都晚了。

她索性在这被浓雾笼罩的迷宫里探索起来。

附近的构造和布局与原本的墓园差别不大,但凭空多了好几个芙妮丝之前没见过的坟墓,那些坟的碑上什么字也没刻,一片空白。

她开启灵魂感知,却能在底下看到一团幽蓝色的亡灵。

真埋了人,但不知道是谁。

芙妮丝猜迷雾渐渐变浓的时候,她就已经进入了一处独立于外界的特殊空间,有许多命途都具有类似的超凡特性,这并不算什么稀奇事。

可惜的是,芙妮丝一开始光顾着追赶那个疑似夏洛蒂的身影,完全没注意到身边环境的变化。

再绕了几圈。

芙妮丝捡起先前丢在地上的细针,她又回到了原点。

令人苦恼且困惑,芙妮丝记得自己明明走了截然不同的方向,但她还没放弃,于是就很快开始试探新的路线组合。

这次她似乎走对了地方。

穿过伸手不见五指的迷雾之后,芙妮丝看见了一处低矮却粗壮的老橡树,几块墓碑环绕在其周围。

但诡异的是,她还看见了许许多多的白色灵体坐在各自的墓碑之上,而坟中本该存在的蓝色亡魂却已经不见踪影。

这种白色如骨的灵体或许就是温和院那些苦修者们常说的生魂。

它们并非真正的灵魂,而是由亡灵被修补修复后形成的特殊形态,可以独立于尸体之外行动,无法被普通人用肉眼看见。

它们继承了生前的思维习惯,却丢失了生前的记忆,往往孤独无助哀声叹息,只愿意徘徊在自己的坟墓周围,守着自己的尸体不肯离去。

而这种能修补亡灵将其转变为生魂的超凡特性只为一条命途所具有,那就是温和院所掌握的忍耐命途。

代表着克制、耐心,与愤怒命途互为镜像,忍耐命途的尽头是大天使沙利叶,上帝的月光,另一位象征着死亡的天使,祂完成了萨麦尔未能完成的任务,取走了萨麦尔未能取走的灵魂。

有一位温和院的苦修者来到了这处墓园?为什么不顾教会禁令创造出如此多不安分的生魂?

芙妮丝不理解眼前景象背后的起因,她壮起胆子继续往前走,尝试去靠近那些郁闷的白色生魂。

越接近橡树,四周迷雾越稀薄。

纯洁的白百合开在树下,芙妮丝看见一位身着白纱长裙的少女正站在花丛间,她披肩曳地的长发雪白,微微弯卷的修长睫毛也是雪白。

与芙妮丝的璀璨银白不同,这种雪白更加纯净纯粹,无瑕无垢。

似乎是注意到了芙妮丝的靠近。

那位捧着百合花束的少女静静地幽幽地转过身,没有血色的雪白肌肤,浅银双眸轻轻瞥望而来,有些熟悉感的五官精致柔美。

看起来并不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却展现出一种惊人的纯洁美感。

芙妮丝不禁停下了脚步,去仰视,去欣赏。

她深深为这种难以言喻的美感所震撼。

“你能看见我?”少女低声问。

她困惑。

观察着不远处的芙妮丝。

可还没等芙妮丝做出回答,那少女就突然消失了,如幻影般飘散。

墓碑上那些本该低头发愣的白骨生魂们却如提线木偶般生硬僵硬地站起来,从四面八方聚集过来将芙妮丝围在中心,它们咯咯笑着,牙骨上下打颤相碰。

双腿,双臂,腰腹,脖颈,那些生魂将芙妮丝束缚缠绕,令她动弹不得。

也如幻影般飘来。

少女突然再次出现在芙妮丝的身前,轻轻捻起芙妮丝颊边银丝,缓缓敲晃芙妮丝角根铃铛,柔和素净的面容贴得很近,浅银眼眸光泽闪耀。

淡淡百合花清香。

“那你一定也能看见它们了?”她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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