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房中左边的柜子中常备十灰散,另外还有些细纱布,劳烦姑娘去取一趟。”

苏铭疲惫地倚着立柱,缓缓坐了下去。

烛光跳跃,风雨不断,婚堂之上大大的“喜”字有些瞩目,爹娘和婚宴上的宾客都陷入了沉沉的昏睡中。

山雨欲来风满楼,看来啊,老爹和自己所选的秀女,是被有心人盯上了。

从老爹对于儿媳的喜好,到自己可能喜欢的类型,完全被别人研究了一番,甚至能找到在景朝末年就消失于江湖间的无相妖容林芳影作为打手,悄无声息地混入苏府。

到底是多大的来头,才能有撼动北辰苏家的本事啊……

雨水沿着砖瓦滴落,溅出一朵朵浪花,苏铭手心中的鲜血也也沿着石阶垂落,没入浓浓雨幕间消失不见。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他甚至考虑过,现在就此逝去的可能,也不知道大关王朝的史官会用怎么样的笔法记录自己的一生,大关王朝破景朝的功勋之臣,八虎将苏满城之子,最年轻的羽林中郎将苏铭,在大婚之日,殁于无名的刺客之手?

这样的一生倒是也有些好笑……

正当胡思乱想之时,这茫茫雨幕间,出现了一道鲜红的靓影。

苏铭瞳孔一缩,原本袭上心头的困意散去,青色的竹伞撇去了由天而降的雨水,那大红色的嫁衣,在这青白色的天气中显得尤为惹眼。

“苏公子”

苏铭一时间愣了神,甚至失了寻常那般超然自若的神态,

“苏公子,该上药了。”

双臂夹着十灰散和细纱布,上官婉柔收起雨伞,提着嫁衣的裙摆,小心翼翼跨过门槛,迈入青庐内。

“公子怎么了,是没有见过小女的这身装束吗?”

上官婉柔似乎逐渐从熏香的影响中走了出来,相比较起此刻疲惫不堪的苏铭,更为光彩耀人。

暂且放下手中的纱布与绷带,上官婉柔从林琴儿的小腹中取出苍云匕首,伸出手让这杀人的暗器洗了会儿雨,再收回来时,匕首正闪阵阵寒光。

苏铭也不是很害怕,笑着说道:

“上官姑娘可真是有是有柄趁手的暗器。”

此时的苏府内,除了上官婉柔和苏铭外,再也没有一个清醒着的人。

皇天不负有心人,上苍给了上官婉柔一个比刚刚更好的机会。

现在的上官婉柔,既可以保全苏家其他人的性命,又可以终结她和苏铭之间的这段孽缘。

凶器寒光凛冽,仿佛还没有喝饱血的妖物。

穿上红嫁衣的女子缓缓将苍云匕首藏入袖口,蹲下身子:

“苏公子,伸手。”

“上官姑娘要动手了吗?”

苏铭毫无惧色地抬起头,平静的问道。

这和三年前的景象又有些类似,只是青庐之内的二人,身份有所互换罢了。

“公子伤势严重,如果不早些上药,更有可能会因为失血过多昏厥过去,敢问公子不需要小女动手为你包扎伤口吗?”

上官婉柔听到苏铭的这句话,好像有些不快,赌气似地回道。

明明都是玲珑心思的人,这个呆瓜却在这种时候还看不透自己的心思。

他苏铭有自己的为人之道,上官婉柔也当然有自己的处世方法。

确实,现在的她拥有杀死苏铭的完美时机,在不波及他人的情况下,在本应拜堂成亲的青庐中报仇雪恨。但是就在刚刚,这个傻子才救过自己一命,如果在这个地方杀了苏铭,那自己不成了恩将仇报的白眼狼了吗?

固然亡国之恨不可抹平,但是上官婉柔也不能打着复仇的幌子做这背信弃义之事,那么在这里,饶苏铭一命,将这世仇,等到下次再有机会的时候出手好了。

一命换一命,这样子很好,等到下次杀他的时候,就不会有所亏欠,

这样,她也可以问心无愧地踏入黄泉,再度回归父皇和娘亲的怀抱。

苏铭看着扁着嘴的小丫头在自己面前,仿佛真的放下了仇恨,单纯在和自己撒娇而已。

“抱歉,上官姑娘,妄自猜想姑娘的想法着实失礼,还望姑娘见谅。”

上官婉柔也不计较,重新蹲下身子:

“公子伸手”。

血液还没有完全凝固,甚至还在不断涌出,上官婉柔观察了片刻,才发现这刀伤之深,苏铭当时就好像无惧疼痛,仿佛要放弃这只手臂去阻止剑锋割伤自己的喉咙。

这未免也……愚蠢了吧。

自己是要来杀他的啊,到底是心大到什么程度,才会豁出性命一样去保护仇家?

这样子做到底有什么意义……

上官婉柔根本就无法理解这个男人的脑回路,换作自己是苏铭这个位置,根本就不可能会正视仇人一眼,甚至只会在她快要死去的时候嘲笑她的懦弱与犹豫。

将心比心?感同身受?

别开玩笑了。

十灰散洒在伤口之上,有如开水在皮肉的边缘沸腾,就算像苏铭这样意志力坚强的人也难以完全忍受这般疼痛,面露苦色。

“公子很疼吗?”

上官婉柔小小的手掌托起苏铭的手背,就好像是在保护什么珍宝。

剧痛难忍,苏铭冒着冷汗,一言不发。

因为现在一出声,就可能变成哀嚎或者喊叫。

来的匆忙,少女并没有像真的出嫁般整理好妆容,但她依旧双手捧起苏铭的伤腕,靠近自己的唇边,呼出一阵温暖又潮湿的气息。

有些令人安心的感觉。

“上官姑娘这是在做什么?”

“小时候我跌倒了,要娘亲抱抱的时候,娘亲就会温柔的抱住我,对着伤口处吹气,然后说婉柔不哭不哭,痛痛都吹走。”

苏铭觉得有些幼稚,但还是宠溺地打趣道:

“这样子就不会痛了吗?”

“会啊,还是会痛的,怎么可能就因为娘亲呼一口气就不会痛了?但是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真的好开心,因为会有人真心实意地关心自己。所以我想,我这么做公子会不会开心点。”

开心?

当然开心了。

这个世界上没有事情能够比投桃报李还要令人欣慰,苏铭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个自称苏婉柔的姑娘,大概是带着要杀死自己的目的来到苏府。

但是就是在这样危机的情况下,他还是选择和上官姑娘交心,在酒桌前,在月夜下,在凉亭内,在七宝阁,在长阳宫,以诚心待人。

他们不是有着不共戴天之仇的大景朝末代公主与大关朝北辰苏家的长公子。

只是名为上官婉柔和苏铭的友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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