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大城市天台的晚风吹过小刘的脸庞时,她肯定想象不到“鲫鱼”会紧张到连续打错五个小节。
鲫鱼有那个天赋,她比她们里面那泡人都要有天赋。她从不慌张,更从不错拍。小刘还记得,有一次节拍器坏了,她一句抱怨也没有,甚至没有人知道,一直到演出结束,那个后勤人员上来道歉时,她们才意识到鲫鱼原来什么都没听见。那是可怕的天赋,所有人都这么觉得,要知道,那不是一首歌,而是一整场演出。至于鲫鱼呢?她只是坐在那儿,划拉着手机,直至某个人的视线与她交汇才好似不大情愿的挥一挥手。
小刘蹙着眉头,数着拍子。大城市的风早就吹来了,它没有怜悯,更不具善意。它是冷冽的,锐利的,尤其在高处。那感觉刚好,对于小刘她们来说刚刚好。她们到那儿的小刘忘了,或许还有人记得,但小刘忘了。等小刘终于回想起来,“演出”早就开始了。架子鼓一开始就错拍了,不过还有挽救的余地。手汗还没落到吉他上就被吹干,风就要把效果器都吹跑了。小刘觉得手指疼,那感觉像很多年前,像她刚刚学吉他时一样。它像是刚刚发生,就在昨天,又像是很久以前的过去。一种壮烈的情绪她感觉到了,拜托,他们又不是去跳楼,她这么想着。
小刘忍不住分了心,弹错了和弦就让吉他看上去有些扭曲。拍子数到哪了,她记不得了。鲫鱼那时已经找到了拍子,应该快要进人声了。
小刘的脑袋在嗡嗡作响,她觉得地面在摇晃,像是地震了。隔壁楼上有一面红旗,有人在摇晃它。有人在喝着啤酒,火车在跑动。那不是真实发生的,没有人会来看她们,小刘知道。
“面朝大海的石头狮子啊~”琦姐的歌声是清脆的,她比小刘唱歌好听多了,却不愿意做主唱。她那把telecaster从很早就开始掉漆,指板上更是黑了一片又一片。琦姐很喜欢那把吉他,从一开始就是。那是一种很常见的音色,可以说有些廉价,但琦姐就是喜欢。踩了效果器,失真就来了。它躁动的很,连午夜的空气都一起振动。琦姐没在看小刘,她还在努力补救,旋律她记得很清楚,可她唱得实在太好了。
那不对,小刘心想。那不是那样的歌,她不应该那么唱,她花了很久才找到和弦,虽然在其他人眼里那只是几秒而已,但对于她来说已经很久了。
“你后悔了吗~”
“面朝大海的石狮子啊~”
“来交个朋友吧~”
“面朝大海的石狮子啊...”
小刘唱歌不好听,但那些歌就应该她来唱。只能由她来唱,任何人唱都不对,那声音不是为了好听而诞生的,而是为了穿过大脑皮质,去到最深处,撬动灵魂而诞生的。
琦姐不唱了,她笑了。她很久没笑了,无论是演出还是录音都没能让她笑出来,就连聚餐或者分钱她都不开心。是什么让她不开心,小刘花了很久才弄明白。她们熟悉对方,喜欢吃什么,喝什么酒,看什么电影,听什么歌他们都知道。她们甚至连对方家门前种着什么树,又是什么时候被砍掉的都清楚。她们一起住过,那是一段美好的时光,那时候的琦姐特别爱笑。就像这最后一次一样。这场谢幕的演出。
晚风过了一会儿就成了热浪,舞台就是这样,无论台下多少人都很燥热。少女们看不清楼下,但有人在拍照,闪光灯偶尔发出耀眼的光芒,鬼知道那是什么人。琦姐又一次踩在了效果器上,小刘让开了位置,哇音与失真合奏,听上去有些冰冷。那是一段迅猛的吉他solo,琦姐走了上去。面对着广阔又压抑的水泥丛林,她选择了咆哮,用乐器咆哮。
那长满老茧的手在贫瘠的指板上腾飞,那是一种衰败的生命力,尤其是在月光下。它时而躁动,时而冷静,琦琦才不管音箱里面的那些晶体管。它们能否承受住那样的情绪,她根本不知道,也不在乎。它任由晚风骚动她的脸庞,任由头发挡住视线,钻进嘴里。她只想要宣泄,宣泄恨意,宣泄怒火,宣泄爱情,宣泄未来。她没能想起那场演出的目的,她只是摇着脑袋,像是许多年前的披头士在那座高楼上一样。这让她觉得有些可笑,就像披头士解散的原因一样可笑,到底是谁病了,琦琦有时候会想。或许某些矛盾早就埋下了,只是没有人知道,又或许人本来就无法理解所以才注定分离。她觉得烦了于是又专注于吉他。
楼下人变多了,也有人到了隔壁楼。他们都只是在看热闹而已,因为曲子根本不好听。小刘能够明白那种眼神,他们就和审视动物园里的动物一样在等待他们出糗。煤团是她们的贝斯手,她的手指很好看,小刘很喜欢贝斯手的手指,总是盯着它们看,以前在台下的时候就是这样。可大多数人都弄不明白贝斯,就连贝斯手自己都弄不明白,多数人只是跟着鼓,跟着拍子,就像那些个玩不明白吉他只能去玩贝斯的乐手一样,小刘见过太多这样的人了。但煤团不一样,只是那双手指就足矣证明了,那是完美适合贝斯的手指只有它可以胜任这份工作。
她走到了琦琦身旁,那看上去简直就是在赌气,在说。“吉他根本算不上什么,来看看贝斯是怎么样破坏人世间的藩篱的吧。”那是充满弹性的声音,像是炸裂的扁豆。它高傲,明亮,又包容,简直就是天生赢家。她昂着脑袋,让拇指与食指在弦间蹦跶。那表演出人意料,它根本不在计划中。而煤团却在坏笑,她在挑战规则,以她为中心向外扩张,直到所有规则都失去效益。
鲫鱼跟上了,琦琦跟上,小刘也跟上了,那声音并不和谐,却让人沉醉。像是一场不会醒来的春梦,使人魂牵梦绕。人们都觉得诧异,那是癫狂的音乐,他们开始觉得少女们吵闹,想要把她们赶走。大城市的风随之吹来,它没能引来一些关注与呐喊,反倒是却引来了楼梯间那并不和谐的脚步。听到那声音,小刘知道她们时间不多,她靠近麦克风,拨动琴弦。又一次她用她那并不好听的歌声唱出。
“我知道,结果本来就该是这样!”
唱完保安就来了,他们冲破了门,停止了演出。他们抓住了向月亮竖起中指的少女们,那之后的事情小刘也记不清了,就像她忘了怎么上来的一样,她也忘了怎么离开的。她浑浑噩噩的来到了一个地方,那地儿的灯昏暗的很。她看着窗子,外边是大城市的天际线。她望着那儿,等第二天。当她发现她们被像垃圾一样丢在了一个角落里时,那个什么鬼乐队解散了,在黎明前,在一个无人知晓,更无人在乎的地方,小刘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