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雷馆主的“高山流水遇知音好友”不同,

一百年前,叶荻以剑会友。

的确结识过不少至交知己。

其中有一个爱穿青衣的丫头,

因为不服叶荻被尊为剑道第一人,

于是与他相约在玉虚峰顶论剑。

结果等啊等,没见到那个日思夜盼的人影。

倒是有一封飞鸽传书送来,上面写,

叶荻不敌摘星阁九大长老耗尽毕生修为、合力布下的【八门金锁】,

被囚禁在雒阳的地下离宫里,无法赴约。

当即她就一把撕碎了纸卷,在漫天飞屑中负剑下山,身后红枫簌簌飞旋。

一人一剑,她独闯龙潭虎穴,杀穿了整个雒阳的地下离宫。

地牢内,银光一闪,

挥剑斩断那几条束缚叶荻四肢的碗口粗铁链时,

叶荻缓缓倚墙坐倒,勉强抬起头。

那道浑身浴血的身影映入眼帘,

她原本最喜欢的衣服颜色,也几乎分辨不清了。

他虚弱地一笑,说:

“现在你要跟我比试,你可赢定了。”

她扬起眉毛道:

“林青衣从不会趁人之危。”

垂眸看了眼自己的衣衫,又苦笑道:

“现在已是红衣啦。”

后来江湖上就不再叫林珂【林青衣】了,

一个更响亮更霸气,真正由杀戮而来的称号代替了它。

【百里红衣】林珂。

叶荻修养了半年,才将将养好了身子。

林珂抱怨道,

自己终于可以从每天给他熬汤药煮米粥的日子中解脱了,

她手忙脚乱地端着冒热气的汤碗从厨房走出,

偶尔还会被汤碗边沿给烫得直惊叫的模样。

实在没法让人将其与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百里红衣】联系起来。

再后来两人闲聊时,

叶荻说若非你出手相助,号称剑道第一的叶某就得死在雒阳。

林珂说别想太多,只是林青衣平生最重然诺,讨厌不守约定之人。

叶荻笑说无论如何,我总之欠你一条命。

古有九大名剑,而林珂对【棠溪】情有独钟。

可【棠溪】的铸剑古法早已失传。

两人唏嘘不已之际,叶荻开玩笑道,

既然干将莫邪是用人来殉剑,

说不定【棠溪】也缺的就是这一味引子。

林珂爱剑成痴,对这个想法很感兴趣。

两人原本论剑的约定便不再作数了,

新的约定诞生,

若哪天叶荻将死之际,

林珂可亲手取他骨血、五脏、精魂,用以铸剑。

只是等不到那天,

剑仙便要与魔尊一决生死。

临行前,林珂火急火燎地赶来见他。

一向都风风火火的她语调竟然有些慌乱:

“你,你真的要走了?”

自知此去无回的叶荻不想弄得生离死别、声泪俱下的。

抬起略微颤抖的手掌,

摸摸她发旋,宽慰般说:

“林丫头,到时候,你去仙绝峰顶,我给你留了一……”

他原本想说,

那儿留了一柄斩杀过魔尊的【棠溪】宝剑,

安安静静地躺在那儿,等待它身着青衣的主人来取。

只可惜没法亲手交给你。

没有注意到叶荻的脸色比平常苍白了许多,

林珂只睁大了眸子,里面蕴满焦急和愤怒:

“那我的剑怎么办?”

叶荻怔住了,

要说的话突然梗在喉咙间,吐不出来。

他被以一种质问的目光凝视,觉得全身起了鸡皮疙瘩。

叶荻如坐针毡,放在林珂头顶的手掌触电般缩回来。

真奇怪,

他原本以为是一场稍微有些感人的离别场景。

然后丫头会依循他生前留下过的踪迹,

沿着不好走的崎岖小路,顶着刮人的山风,

在峰顶抱起那柄杀人也不沾血的【棠溪】,世间仅此独一的孤品。

然后她会稍微记着他一段时间,

或许几天,或许几个月,或许几年。

偶尔瞥见那柄留给她的剑时,

会心头一动,蝶翼般的眼睫轻颤。

这样就挺好的,

虽然无可奈何,

但叶荻相信这是剑仙的最好归宿,还有一丝丝感人。

他突然被一榔头敲得清醒过来。

抬眸对上林珂质问般的恼怒目光。

孤胆的悲情英雄忽然变成背信弃义的阶下囚。

叶荻垂首,竟然很想落荒而逃。

其实就在离他们几尺的距离,

案前的剑匣中,

正放着那柄,几乎耗尽他精魂铸就的【棠溪】,

他已经差不多是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了。

但他颤抖的手掌、苍白的脸色与有气无力的音调,

当然不会被对面一心记挂着宝剑的丫头发现。

叶荻心想,

每个人珍视、在乎的事物都不尽相同。

所以不要以己度人,不要自以为牺牲、付出了很多。

否则,铺天盖地的冰冷嘲笑、讽刺声,

会把你烛火般的脆弱与激情扑灭。

叶荻点了点头,起身。

感觉自己浑身的血冷了下来。

他稍微挺直了身子,哪怕“咯吱”作响的脊椎已痛彻骨髓。

林珂似乎是终于发觉他的虚弱了,奇怪地抬起头来。

不,那只是错觉罢了。

那儿站着的依旧只是伟岸、挺拔、仿佛无所不能的剑仙。

叶荻微微一笑,道:

“林丫头,叶某不会失约的,只是【棠溪】暂时还有急用。到时候的仙绝峰顶,你去把它取回来吧。”

林珂察觉到他话中的意味,眸子忽闪:

“那你……”

叶荻笑道:

“不重信用的朋友,死了也罢。”

……

坏人半天不搭理自己,目光有些失焦,

仿佛陷入了某段很悠久渺远的回忆。

许念棠咬着下唇,有些紧张地仰起脸看向他。

一提及【棠溪】,他就一副神思不属的模样。

难道是剑仙叶荻让他不高兴了?

可人家是一百年前的人物,能跟坏人扯上什么关系?

啊,许念棠忽然想起自己曾经“非剑仙叶荻不嫁”的宣言。

不知为何,她内心焦躁起来,

偷偷偏过脑袋,看了眼叶荻,见他还是没什么反应。

许念棠想着要不先澄清吧,谁家怀春少女不景仰剑仙叶荻啊……

但景仰和喜欢是不一样的,

前者她只会想远远看着,

聊起来也毫无负担,如同炫耀、宣言一般。

可如果心上真住着一个人,

她会时不时想贴近他,

偶尔通过完全不相关的细节,也能会心一笑地想起他。

向旁人谈及他时,心脏扑通扑通的,

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似的,

连说话也不自禁温柔到小心翼翼。

许念棠未经人事,第一次碰见她在乎的人的异状,

有些慌乱,也有些害怕地胡思乱想起来。

叶荻忽然开口道:

“你看,报上这柄【棠溪】就是我铸的。”

“啊,嗯。”

许念棠听他终于说话,松了口气,赶紧先应了一声。

“嗯?奇怪,你怎么不嘲讽我几句了?”

叶荻有些惊异地看了这小妞一眼。

许念棠一看坏人沉思良久,

开口就是“棠溪”啊,“我铸的”什么的,

还以为他是血性上来,有些不服气,

誓要跟剑仙叶荻比个高下,

赶紧伸手牵住他衣袖,软绵绵地说道:

“其实,我觉得你比他厉害多了。”

叶荻:?

许念棠见他满脸懵的样子,又补了几句:

“他除了会使剑、会铸剑之外,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你……你也会啊,而且还会偷东西,还会骂人,比他……”

“等会等会。”

叶荻赶紧示意这小妞打住,

“你确定后面是在夸我?”

许念棠都快急死了,

生怕坏人脑子抽了,硬要跟剑仙叶荻争个短长。

万一相形之下,他真觉得自己不行,

就此变得消沉,郁郁寡欢了怎么办?

人家都是个一百年前的死人了,

本来活人就不可能比得过死人,人家的光辉形象早就盖棺论定了,

你说你非要较真跟他比干嘛?

许念棠慌乱之下口不择言,

干脆把心中所想一股脑儿全说了出来:

“你不但会偷东西!而且骂我的时候我觉得也挺开心的!你的名字比他的好听!虽然那些画册五花八门的,不知道他长什么样,但肯定没你帅!最关键,最关键的是,我觉得你就是你,根本没必要跟别人比什么的……”

说着说着她声音就低落下来,

街边经过的人都纷纷驻足,

有些惊讶地瞧着这个在街上大喊大叫的姑娘。

叶荻更加懵了,怎么从回忆醒来,

直接听见小妞一番激情独白?

他摸摸许念棠的额头,

寻思着是不是有点发烧,

得去北街的方济堂那儿找郎中,抓点儿药看看什么的……

结果许念棠跟炸毛小猫似的,一激灵小步跳开。

方才自己凭借一股上头热血直直往前冲,

啥心里话都给漏出来了。

如今冷静下来,

她害羞得只想钻进地缝儿里,然后被狠狠夹死。

许念棠顶着烧得通红的脸蛋儿,

气鼓鼓地抬头瞪着这个让她光天化日之下出糗的罪魁祸首:

“刚才你半晌不回神,傻愣愣地站在那儿干嘛呢!”

叶荻当然也不知道这小妞内心的百转千回,

被这么一问,只说道:

“你说这个啊,上面不是写【棠溪】问世了吗?我就想着,看来江湖上又要起一番动荡了。”

“嘁,为什么?”

许念棠现在很冲,跟一点就炸的火药桶似的,

什么话都要怼两句。

叶荻说:

“这可是【棠溪】剑啊,想要它的人不计其数。估计又要赔进去不少人命了。”

“一把剑而已,傻子才会搭进命去呢!”

许念棠继续狠狠怼他。

叶荻失笑道:

“许姑娘,这就是你不懂了。你的弹簧剑,已经算得上好东西了吧?可【棠溪】,比你的剑还要高上两个档次。你说大家会不会拼了命地去争抢?”

“抢宝物我当然可以理解,但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啊!”

“所以我说你不懂,这种孤品级别的名剑,很多人即使死了,也要一睹它的风采……”

“嘁,反正如果是我的话,再好的名剑也不稀罕。如果有重要的人因此而死,那我就更难过了。”

“……”

“……怎么啦,为什么不说话?”

旁边的坏人又突然没了声息。

许念棠担心自己又使小性儿过了头,

赶紧语气放缓,侧头看向叶荻。

有那么一瞬间,

她仿佛看见阳光下他无比苍老的面容。

有多老呢?

简直就像历经了一百年的岁月沉浮似的。

“没事。”

察觉到许念棠的担忧,

叶荻眨眨眼,给她一个很没正形的笑容,

“你说得对,如果有重要的人因此而死,应该是会难过的吧。”

许念棠不知道这坏人重复自己说的话做什么。

总之看他神色恢复如常,

自己心底的大石头也落了地。

叶荻忽然说:

“对了许念棠,你刚刚的胡言乱语中,好像说了什么‘被我骂也挺开心的’……你不会有什么稀奇古怪的癖好吧?”

“!”

这小妞直接头顶呆毛一竖,跟触电似的。

叶荻大惊失色:

“怪不得我说你怎么牛皮糖般甩都甩不掉,原来一路上的冷眼相待都是奖励啊!许念棠你必须得端正你的操行了,这玩意儿少一点是情qu多一点可是伤害……”

霎时,他被小妞的玉足以国际惯例狠狠踩了。

许念棠今天不知道第几次被气到了,

踩完心疼心疼完接着踩,

然后愤怒地抬头,

结果还看见叶荻把头一扭,傲娇地冷哼道:

“呵,女人,不要以己度人。你以为这对我来说是奖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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