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送给了妹妹一只毛绒小熊,作为生日礼物,在她仍是那个名为塞拉的男孩时。

她的家庭算不上富裕也谈不上贫穷,在城市茫茫多的住户里显得平凡无奇。

父亲是一家报社的编辑,母亲在一家纺织厂做女工,哥哥正要从学校毕业成为一名机械工程师,妹妹还是懵懵懂懂什么都不需要烦恼的年纪,他们站在摄影棚下拍了一张合照,那张合照她站在最中间。

那时的她并无特长,不如哥哥聪颖智慧,不如妹妹活泼可爱,但父母从不会嫌弃平凡无奇的她。

他们只是鼓励,一遍又一遍。

她愿意听父亲抱怨那位总突发奇想不切实际的主编,她愿意帮母亲按摩因日夜操作机器而长满茧子的手心,她愿意为熬夜绘制图纸的哥哥泡上一杯咖啡,她也愿意陪妹妹漫无目的地在城市里转悠一整个下午。

每个家人对她来说都更甚珍宝。

她爱他们。

比她自己都重要。

陪伴他们继续生活下去,这曾是她最大的愿望,是她人生全部的意义。

可在那染上了血色的夜晚过后,这一切都被夺走了。

红雾中魔女纵情欢笑,那对弯曲的角狰狞,身姿比地狱恶魔更加可憎可怕,完整的合照最后被剪开撕碎,最后唯独剩下画面中心那孤单无助平凡无奇的家伙。

她比谁都清楚,那家伙是个懦夫。

她可以眼睁睁看着一切悲剧的发生,她可以任凭双亲哀嚎悲鸣在耳边回荡,她可以忍受妹妹被削去血肉目光中的绝望。

她一直躲在那层薄薄的帐帘之后。

她始终无动于衷。

她恨魔女。

因为她们都是疯子。

她恨自己。

因为她软弱无能。

而现在她是芙妮丝,魔女芙妮丝,妥协后的产物,也让她对自己的厌恶和憎恨更深一层。

芙妮丝不知道切西娅用了什么方法把她变成了魔女,但为了拿回法典书页保护夏洛蒂,她不得不接受现状,即使切西娅很可能根本就不打算遵守约定。

可她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原本的塞拉·弗雷德好歹是第四序位的超凡者,虽然无法与切西娅的第三序位相抗衡,至少也能找到一些逃跑的办法,但现在这具身躯却像新生儿一样纯净,天使或恶魔都未曾留下过痕迹,也完全感受不到神秘的魔女命途究竟带来了怎样的影响。

简单来说,现在的芙妮丝太弱小了,和普通的十二岁小女孩并没什么本质区别。

因为她软弱无能。

所以她一再妥协。

……

被迫承认新名字后,切西娅领着芙妮丝来到一间盥洗室中,金属色泽的洗漱池与精雕白瓷的浴缸铺设在整齐的米色地砖上,一盏油灯悬挂在洗漱池顶端,简洁清爽。

芙妮丝却无暇欣赏设计陈列的美观,因为在房门被锁上之前,切西娅告诉她必须把自己洗干净才能出去。

不知道接下来还要面临怎样残酷的对待与折磨,此刻独处的时间就显得非常难能可贵,芙妮丝迫切地想要知道自己现在这变成了女孩子后的身体究竟有多奇怪。

走来盥洗室的路上没有穿鞋,赤着脚踩过了满是花朵的地板和湿漉漉的地砖,与大腿的高敏感度相比较,足底带来的刺激只能说有过之而无不及。

如果不是切西娅全程牵着她的手引着她走,芙妮丝很可能连下床这种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到,因为光是足尖稍微触碰地板一下下就已经惹得她像杜鹃那样发出动听吟啼了。

芙妮丝有理由相信切西娅是故意丢下她一个人独处的。

因为没人扶着,芙妮丝只能自己找支撑点立住身子,就像她现在这样侧靠着墙,足趾与地砖轻轻接触,酥麻随即如电流般窜遍全身,纤细双腿开始止不住地微微打颤。

“小腹好热……裙底也……呜~女孩子的身体……原来这样敏感的么?”银发少女扶墙轻声喘息着。

只不过是想正常站立而已,就把她折磨得这般气吐幽兰香汗淋漓,芙妮丝根本不敢想象自己独立行走时会有多难堪。

身为男性时几乎没怎么接触过女性,开始抚养夏洛蒂时那女孩也已经是懂事能自理的年龄不需要太操心,所以这还是芙妮丝第一次直观体会到女性身体与男性的区别,尽管是以一种非常糟糕的形式。

单身了四十年的大叔,了解女性的方式,居然是变成一个比自己养女年龄还小的女孩……

实在是笑不出来。

但即使坚守童贞四十年,芙妮丝也清楚地明白这种敏感度绝不是正常情况。

多半是切西娅那女人在自己身上动过了手脚,这样就算不用手铐之类强制拘禁的道具,芙妮丝也没有办法从切西娅身边逃开,因为她根本就走不出几步路。

“该死的……哈~魔女……”

芙妮丝费尽力气,终于艰难地来到了洗漱池前。

可能是某类化妆品的各种瓶瓶罐罐摆在池边,一旁还有根金属发簪。

镜子上蒙着一层水雾,油灯下她隐约能看到一个留着长发的女孩正站在镜前,纤细娇小。

与印象中仍是猛男的自己差距过于悬殊,巨大的落差感令芙妮丝心中不禁忧愁。按照切西娅的说法,塞拉·弗雷德的身体已经死了,她很可能再也变不回去了。

这就是芙妮丝现在的身体,接下来她只能用这具小小的身体继续活下去。

擦擦镜子,水汽褪去后,镜中形象变得清晰。

肌肤细腻如雪却是近乎病态的瓷白色,透过光照能看见底下的血管。高挺鼻梁纤细,薄若一线的小巧嘴唇缀着淡粉色。浅紫双眸水润宛如杯中葡萄酒浆,流转目光在柔和月光下轻轻荡漾。

线条分明,轮廓优美,五官中挑不出一丝瑕疵,然而这些仍不是这幅画卷中最令人惊艳的地方。

沿颊边肩边垂漫落下的如瀑长缕星河般银白璀璨,明亮光泽间质感晶莹剔透,兼有丝缎的柔软与钻石的闪耀,仿若某种名贵的奢侈品。

美丽、优雅、高贵……这些词用以形容都显得过于苍白,芙妮丝从没见过像这样漂亮的女孩,哪怕是那些贵族王室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们拿来相较也显得太尘俗平庸。

或许卡巴拉教会的那些主教们也会认为这副典雅的面容来源天赐,如此艺术品必然经历过上帝或天使亲手精雕细琢。

可这偏偏是属于魔女的脸庞,就连地狱烈火中的恶魔都不屑于收留她们。

但芙妮丝却觉得镜中的这个女孩有一种易碎感——像玻璃,像水晶,像宝石,像任何闪闪发亮的东西,远远看去冰冷坚硬绚烂夺目,实际上却脆弱不堪一击,稍微用力一摔就粉碎。

这就是她自己。

不可思议。

忍不住想要触摸,下意识却是往镜子的方向伸手。

每一寸都真实存在,每一寸都能真正触碰到,连梦境中所幻想之物都相形见绌的绚丽就在眼前,就来自她本身。前唇、脸颊、鼻梁、睫毛,一点点向上,直到发丝,细细揉搓,比昂贵的丝纱手感更滑腻。

可就在芙妮丝细细体会感受着自己这一头及膝长发的柔软时,冷不丁地,她碰到了头顶一处突兀的坚硬物。

那坚硬物偏偏还带有触觉,只是轻轻点了一下就有不小的刺激感。

但这反而让芙妮丝的心忽地悬挂起来,她犹豫着,最终还是朝着另一侧头顶对称的位置也摸探而去。

结果是,那里的长发下也藏着一个形状近似的坚硬物。

“不……”

芙妮丝声音颤抖。

她的双手颤抖得却更厉害。

像是仍抱着最后一丝侥幸,缓缓拨开浓密发丝,逐渐在油灯照耀下显出明丽光泽。

那是一只往前弯曲的如水晶般透明的小角。

因为藏在发丝下直到现在才发现。

“不要……”

颤抖。

那个夜晚。

血雾朦胧中上下起伏的微弯的角。

她仿佛回到了那个夜晚,仿佛又能听见父母痛苦的惨叫,仿佛又能看见妹妹绝望的眼神。

“我不是……”

颤抖。

紧紧握住头顶那对角。

试图连根拔起,却根本纹丝不动,深入骨髓的剧烈疼痛也在抗拒警告着这种近似自残的行为。

可痛觉越是强烈,她越是感到绝望越是感到心碎,那无疑是在告诉她这对角也和身体其他所有部位一样,真真实实地生长在那里,生长在她的头顶。

并不是所有的魔女都长角,甚至可以说角与魔女之间并无联系。

角来自恶魔,地狱恶魔和他们留在人间的后裔,教会早就将那些恶魔的孩子都屠戮殆尽,这世上本该不会再有长角的人。

她只见过那一个长角的魔女。

就是那个魔女杀死了她所有的家人,她不会认错,她没有记错。

那个魔女的名字叫切西娅。

血色魔女,她漆黑如夜的微弯的角,头花和丝纱下所掩藏的是有关于过去的罪恶。

直到现在芙妮丝才终于明白切西娅口中的“妹妹”是什么意思,她现在是那女人的同族了,一个长角的女人,同时也是一个魔女,这个世界上出现了第二个长角的魔女。

是她。

是芙妮丝。

是塞拉·弗雷德。

“不是……”

颤抖。

辩解如此苍白。

连她自己都不再相信。

她想起那被切成碎片的一块块血肉。

胃里泛起一阵恶心,她作呕,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抽泣。

她摇头。

她道歉。

就好像那都是她做的。

就像是她亲手抬起刀将自己年幼纯真的妹妹切砍成碎片,就像是她亲手把清澈的湖水染成了浑浊的红色,就像是她亲手犯下了那些罪行,是她亲手杀死了自己的亲人。

可道歉终究是没有用的,她的妹妹再也不会回来了,也没有人能原谅她。

如果只是道歉的话……

跌跌撞撞间,洗漱台上摆放的瓶瓶罐罐摔了满地,地砖上到处都是发亮的碎片,然而她却在夹缝中意外摸出了一根细细长长的东西。

发簪,铁制,足够坚硬。

也足够尖锐。

她恨魔女。

但她知道她真正恨的其实是自己。

是她无能无力软弱怕死,哪怕那夜和家人们一起逝去一起面对痛苦,也比如今独自苟活强得多,也比现在变成魔女变成那女人的同族要强得多。

而她也发誓过会杀死所有的魔女。

包括她自己。

“对不起……夏洛蒂……我已经……”

举针。

天鹅引颈。

针尖寒芒流转。

一点点逼近,一点点靠近,将要把消亡和毁灭刺入一件绝美的奢侈品里,镜中景象若是绘成油画大概会受到众多名流追捧成为某种珍贵的艺术或收藏。

但很可惜,这一刻只存在于转瞬。

分毫的差距,决定了艺术与惨案的区别,醒目的鲜红颜料肆意喷溅却为这幅油画的美感添加了一份额外的凄凉。

银发的少女倒在了血泊中。

安静。

本该是落幕。

连呼吸都不再能听得见。

但这安静却只停留了片刻,呼吸、喘息,气流经过鼻翼唇齿,胸口猛烈起伏。

她在那片无边的黑暗里只驻足了须臾,还未在这里寻得宁静,光亮就又再次刺入视线,喉前撕裂般的疼痛将少女唤醒,血液奇迹地在半空汇聚逆向流进伤口。

芙妮丝想把正飞速愈合的伤口重新分开,可那只是刺入咽喉的一个小小的孔而已,手刚刚抬起缝隙就已经封上,连一点点痕迹都寻找不到。

“不!不行!”

她发了疯似的撕扯颈间皮肤,却只留下一块又一块淤青。

魔女的偏执与疯狂,正不知不觉间影响着她的神智,而少女自己却浑然不知。

最后,她再次捡起那根掉落地上的发簪,光洁如新,一点血迹都没有留下,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二度举针。

可这次,她却犹豫了。

因为她隐约能感觉到这次从死亡中醒来后,好像丢失了某样东西,某样非常重要的东西。

芙妮丝看见自己的手背上一道浅紫色如罗兰花的繁复刻纹正微微闪烁光芒,她认得这种印记,每个魔女的身上都会浮现出这种印记。这些陷入癫狂的女人每一个都有属于自己独特的固有权能,而魔女的权能虽然强大,每次发动却需要付出惨痛的代价。

她的死而复生并非没有代价。

印记的闪耀意味着,那个代价已经偿付。

她忘记了什么。

她失去的是记忆,她作为塞拉·弗雷德时的记忆。

她忘记了哥哥的名字,几次都快要回想起来时,张口就要说出来时,她就头脑空荡哑然失声,与之相关的一切都在脑海中被无情地抹去。

她还忘记了送给妹妹的礼物。

那个模糊的物件被生硬地丢掉了概念,她能回忆起妹妹死前朝帐篷这里望来的眼神,她能回忆起妹妹死前手里死死攥着某样东西,可她偏偏无法再回忆起那样东西究竟是什么。

她的曾经,她的人格,她过去存在的证明正在被抹杀。

如果再这样无意义地死去并复活,最后一定会变成忘却一切的行尸走肉,到那时就连寻死的意义和理由都已经失去了,她将继续恬不知耻地苟活下去。

把所有悲伤的过往都抛却,还有比这更无耻的妥协比这更无耻的逃避么?

芙妮丝不能接受。

她连杀死自己的权利都被剥夺了。

巨大的失落感和无力感从心底将少女吞噬,她开始感到疲惫,眼前渐渐被黑暗所覆盖。

……

等到清醒过来时,芙妮丝感觉到自己被温柔的温暖所环绕。

蒸腾水汽缭绕,她在浴缸里,有人把她带进了这里。

水温不烫不凉,刚刚好。

一只手掌正轻轻地抚摸她的长发和脸颊,芙妮丝当然也感受得到身后的柔软和温热。

把她带进浴池的就是切西娅,此刻她们都未着片缕,芙妮丝躺在切西娅的怀里,接受着红眸魔女的轻柔抚摸。

“不准再自杀了。”切西娅说。

沉默。

没有回应。

“如果你短时间内无法接受,我可以考虑暂时不强迫你用‘姐姐’称呼我。”切西娅又说。

沉默。

仍然没有回应。

“或者,除了放你走以外,我可以满足你一个请求……”不再游刃有余,切西娅的用词和语气都变得急切笨拙起来。

沉默。

芙妮丝轻轻地颤抖着。

因为芙妮丝太弱小了,弱小到连杀死这个讨厌的自己都做不到。

这个女人创造了身为魔女的芙妮丝,这个女人也有能力毁灭身为魔女的芙妮丝。

既然这么关心她既然这么照顾她的感受甚至于愿意满足她的一个请求,那么一定也知道她现在最大的愿望最迫切的想法究竟是什么了。

于是,红眸魔女在焦心地等待着怀中失魂落魄的女孩许久之后,终于听到女孩发出细弱而没有生气的声音。

那是她的请求。

也是她发自内心的哀求。

“魔女小姐……”

“我请求你……请你杀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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