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栖凰六岁那年,被领着去见了她的同门师弟。

他明明满脸稚气,却昂起头,偏要装出一副桀骜不驯的模样。

她笑得眼睛眯起来,眉毛好似月牙弯弯:

“你生得真好看。”

十四岁那年,她学会了御剑飞行,他却还在梅花桩上磕磕绊绊。

她缓缓降下御剑,伸出手给他握,温言道:

“不要紧,跟我来。”

二十二岁那年,他们大婚,她着凤冠霞帔,铺十里红妆。

揭下盖头的那一刻,她睫毛轻颤:

“叶……夫君。”

然后,又不知道过去了多少年。

魔尊现世,生灵涂炭。

早已是人们所景仰的“剑仙”的他,独身一人面对魔尊。

临别之际,他说:

“你明白,我此去无回。”

慕容栖凰盯着他那仿佛看透了什么似的眼神,轻轻点头。

对着她孩提时的师弟、少年时的挚友、如今的道侣——

吐出了那句筹谋半生的话:

“请剑仙赴死。”

……

自他死后,院子里的笋便开始没心肝地疯长。

如今都快成了片小竹林。

慕容栖凰心想。

她每每临窗读书写字时,向外望去,都会怔怔盯着那片苍翠出了神。

来请安的弟子们不敢打扰她。

象征性地行一礼,也不管师尊到底有没有瞧见自己。

然后一溜烟出去,留下“师尊又盯着院子发呆啦……”的窃窃私语。

慕容栖凰生性清雅,如同空谷幽兰一般。

山上的弟子们私底下议论,都会说:

院子里那片师尊亲手栽种的竹林,当真被照料得好生细致。

相比于平时她对弟子们的不闻不问,

仿佛那几棵竹子才是她真正的亲传弟子似的。

其实不是的。

这片竹林不是慕容栖凰亲手栽种。

而她也压根并不喜欢它们。

檐外传来“扑棱棱”的振翅声,有信鸽在窗沿处停下。

慕容栖凰回了神,起身取下那枚绑在它脚边的细竹简,之后放它飞走。

展信看罢,不由得眉心微皱。

今天是邑城的河灯节。

邑城是这座山山脚下一方不大不小的城镇。

而河灯节是邑城人一年间最热闹的节日。

可最近城里闹“飞天大盗”,多户人家都遭了殃。

这封信正是邑城府尹亲笔,为维持节日秩序,

恳请白衣剑仙亲自下山,捉拿贼寇。

收起信笺,慕容栖凰已经伸手去拿案前的【凤梧】剑了。

顿了顿,心底却冒出无关紧要的念头:

我可不是白衣剑仙。

能配得上“剑仙”二字的,唯有他而已。

慕容栖凰穿过竹林、庭院的拱门、几道青石板路。

途径相互切磋练剑的弟子,

他们纷纷还剑入鞘,躬身行礼道:

“见过师尊。”

慕容栖凰微微颔首,说道:

“师尊有事要下山一趟,今日例行的功课考校去找你们的大师兄吧。”

得到了齐刷刷响亮“是!”的应声,惊飞一片林鸟。

她幽远的目光落在某处,眸子轻轻一黯。

缓缓深吸一口气,唤来一名弟子说道:

“院子里的斑竹,到时候浇点水吧。”

她说完这句话,飘身而去。

邑城的河灯节,傍晚最是热闹。

人流如织,慕容栖凰一袭白衣宛若谪仙,看上去很显眼。

但迫于她冷艳的气场与压力,无人敢上前搭话。

倒是纷纷自觉给她让开了条道儿。

还夹杂着些“这是哪家天仙般的姑娘”“连神仙也要下凡来过咱们河灯节呢”的议论声。

慕容栖凰平日里深居简出,很少抛头露面。

邑城居民不认识她也很正常。

巡视片刻,没有什么异样。

她觉得有些累了,在一个摊位前停下。

指着摊前横挂的一排红彤彤河灯说道:

“老板,来一个,几文钱?”

蓄着络腮胡的大爷很热情地应声:

“一个十文钱,还可以猜灯谜,姑娘要来一个?”

慕容栖凰略一点头,语气清冷:

“那便猜一个吧。”

“好嘞!您听好了!”

大爷取下一盏河灯,展开灯座上绑着的小纸条,

字正腔圆地念道:

“所思者,有口无心。”

慕容栖凰蹙了蹙眉毛,说道:

“‘思’者,却没有心。敢问店家,可是一个‘田’字?”

“这位姑娘,答错啦。”

大爷笑着摇头,掌间蒲扇轻轻摇晃。

慕容栖凰又将字拆解,重新组合后说道:

“那便是‘古’字。”

大爷依旧笑而不答。

慕容栖凰正思索之际。

脑海中如有电光闪过,她不由得瞳孔一缩。

她突然回到很多年前的仙绝峰顶。

他和她对立相望,刀子般的山风呼啸刮过。

这是诀别了,所以他把话说得很轻、很慢:

“那么多年的情分,只是为了今天,亲手把我推上对抗魔教的阵前,对么?”

慕容栖凰不回答。

他摇头叹息道:

“其实你若直言相告,我依然会这么做。”

慕容栖凰惊讶地睁大了眼。

他说道:

“你若直言相告,我此行便是为天下苍生赴死;可你瞒我到了最后一刻,那我此行,便只是为了你昔年的情分。”

“从今以后,我们两不相欠。”

他纵身一跃,稳稳踏上悬空的古剑【棠溪】。

真好,他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需要自己搀扶着踩梅花桩的小师弟了。

慕容栖凰怔怔抬头,仰望那触手已不可及,挺拔如一棵修竹的身影。

“那就,两不相欠。”

她呢喃道。

他平静地笑了,取【棠溪】三寸剑光,割去袍袂一分:

“慕容师姐、栖凰丫头、凰儿,你真的是只有一张口,却没有心。”

冷汗在一瞬间浸湿了衣衫。

夜幕在眼前降临,红彤彤的河灯比那天的太阳还要刺眼。

“是‘叶’。”

她梦呓般轻声念道,仿佛说给自己听。

“什么?这位姑娘您刚刚说啥?”

摊贩大爷显然以为自己耳背,停下摇晃蒲扇的手,侧过身子想听清些。

“是‘叶’。”

慕容栖凰全身战栗起来,她平生几乎从未有过这般的情绪波动,

“‘叶荻’的‘叶’。”

她猛然回神,一把抓紧面前大爷的衣襟,双目微微泛红道,

“这个,这个灯谜,是谁出的?”

显然被女子浑身散发出的肃杀气场给吓到了,

大爷张口结舌,半天才挤出几个字道:

“女侠,女侠饶命……是,是方才一个同姑娘游街的小伙子出的……不干小人的事啊……”

“他们往哪儿去了?”

慕容栖凰声音几近嘶哑。

“是,是去那儿了……应该,还没走远……”

被揪住衣襟,呼吸困难的大爷勉强说道,抬手指了个方位。

慕容栖凰扭过头去,看向那茫茫的人流。

突然,传来一道官兵的喝声:

“‘飞天大盗’现身邑城!现在挨家挨户搜查,如有窝藏包庇犯人者,按同罪论处!”

他们正巡视着呢,撞上面前一位清冷如雪的白衣女子。

“什么宵小鼠辈?没看见官爷在巡察……”

看见慕容栖凰的那一刻,就再也说不出话了。

出尘的傲然冷冽,仿佛冻住了他们方才还在耀武扬威的嘴。

慕容栖凰站在面前,神色清冷:

“‘飞天大盗’真的出现了?”

一名官差稍微好些,反应过来便即答道:

“啊,对,据可靠消息,今晚他又出现了,还绑走了通判大人的亲闺女!”

慕容栖凰下意识咬紧了唇。

摊贩大爷所指的那个方位,

再不去追,恐怕就来不及了。

可为祸一方的“飞天大盗”也同时出现。

要拿下他,这也是不容错过的良机。

慕容栖凰觉得,她这一生,仿佛都在做着这样的选择题中度过。

就如当年,她在道侣与天下苍生之间,毫无犹豫地选择了后者一般。

她或许会无比痛苦。

可她决不后悔。

最后深深望了一眼夜色下的远方,

那个出灯谜的他,一定只是一场虚影,一场梦幻。

他已经死了,早在百年前的仙绝峰顶。

这样说服了自己。

慕容栖凰转身,朝反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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