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的时候,郑沁心的话仍然在耳边回荡,让他的内心久久不能平复。
——假结婚。
——领养的孩子。
——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
他不知自己该对她的话抱有一种怎样的态度,她平静地叙述了这一切,将最底层那疯狂而病态的逻辑抛给了他。十几年的岁月就在这样荒唐的想法中匆匆流逝。
她讲述得越是云淡风轻,徐后先越觉得有块巨石压在心头。
唯独在提到郑奕时,她的情绪出现了波动,流出了眼泪。
也正因如此,徐后先最终决定去帮她。
为人父母,孩子永远是内心最柔软的角落。
虽然他并不清楚自己究竟该怎么帮,但如果能多待在她身边让她感觉好一点,那也行。
——或许也能让心头的负罪感少一点点。
于是他驱车前往郑沁心家,于当晚入住。
“叔叔,欢迎……”
一进门,郑奕便站在门口迎接,大概也是听到母亲说徐后先要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他显得有些拘谨而不安。
看到郑奕时,徐后先是五味杂陈。一开始他只是觉得这是一个要泡他女儿的臭小子,如今知道他的身世后,心中竟也多了一层怜悯。
被亲生父母所抛弃,被收养的一开始也只是想当个工具去使用,虽然后来郑沁心对他也产生了感情,当她却不知该如何面对这种亲情,如何去成为一个母亲。
换句话说,从小到大,他所能感受到的爱,都是缺乏而畸形的。
当然,徐后先自然也不会讲这种怜悯放在表面,让郑奕察觉到。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让这个家回到那种日常的氛围之中。或许只有这种氛围,才能让所有的事情重回正轨。
而他额头上的那道新疤痕,徐后先也会查明原因。
就在徐后先也跟郑奕打招呼的时候,郑沁心从厨房走了出来,她系着一条围裙,脸色微红,额角有几滴汗珠,头发高高盘起。
看到徐后先,她说:“你来了?正好饭也烧好了,来吃吧。郑奕,帮叔叔放一下行李。”
“啊没事,我自己来。”徐后先赶忙将并不多的东西放在客厅,然后就上餐桌了。
整个晚餐过程相当安静,让徐后先相当不适应,感到有点尴尬。他和汀兰在家吃饭时基本上一边吃一边聊着学校的事情,吵吵闹闹的。
郑沁心和郑奕母子两倒是显得很淡然,眼眉低垂,一口饭一口菜,似乎是很习惯于这种安静的气氛。
吃过饭后,徐后先想帮忙收拾餐桌,洗洗碗什么的。结果被郑沁心给拒绝了,她说郑奕和她能搞定。
面对郑沁心,徐后先也不敢太坚持,只好先去将带来的洗漱用品放置于浴室。看到郑沁心和郑奕的牙刷杯子都放于洗手台右手边时,他犹豫了一下,思考之后还是将他的杯子牙刷放在最左边,和他们保持一段距离。
——毕竟我是一个外来者,并非想成为他们家庭中的一员。
徐后先觉得这还是要分清的,他介入于此,并非为了重续前缘,而只是为了帮助郑沁心解决家庭上的一些困难。同时也算是完成汀兰的请求吧。将杯子牙刷置于另一边,算是他的一个态度。
之后他又在这幢房子里溜达了一会儿,可以看出来,郑沁心将这里打扫的井井有条,一切都是那么的干净、亮堂。
然而问题也在于此,过于干净,过于亮堂了。没有一丝生活气息。仿佛打扫过后,就没人会踏足于此,郑沁心不会,郑奕也不会。
不过郑奕的房间倒还好,一个典型的细心而爱干净的小男孩的房间,估计也是他自己在打理。在书架上,除了书以外,徐后先还发现了几张游戏光盘。
——郑奕喜欢玩游戏吗?
一个人的房间最能看出一个人的方方面面,浏览过后,徐后先对郑奕有了一个更立体的认识。
走出郑奕房间,正好碰到收拾完东西的郑沁心。她说:“郑奕那边看过了?”
徐后先说是的。
“那有兴趣来我卧室看看吗,反正迟早都要看的,一次性看完吧。”
徐后先觉得现在去参观她的卧室有点点怪,但想想也没拒绝的理由,便跟着进去了。
郑沁心的卧室首先给人的感觉就是昏暗,书桌前的窗帘紧紧闭着,仿佛从装在这里起就没打开过似的。一盏小小的台灯置于桌面,发出的亮光照亮桌子的一角,余下的光芒洒在房间各处,让他勉强可以看清卧室的全貌。
——还是和以前一样啊,她。
徐后先想起了当年她的那间出租屋。
这是一张很长的桌子,桌面上不只有台灯。徐后先凑近去瞧,发现还有各种复杂的折纸和巧妙的木雕,有成品,有半成品,以及各种工具。
“我现在每天就是接各种定制单子,做点手工活谋生。”郑沁心在旁边解释道。
“原来如此,你手一向很巧。”徐后先看看垃圾桶里塞满的各种废弃品(有的只剩一条胳膊、一只腿或一个头),以及桌上摆在一旁的剪刀,心里还是有些发毛。
“说起来你觉得这里怎么样?是不是太压抑了?”
“压抑吗,肯定有点吧,再大的房间把窗帘全拉上肯定是压抑的……”徐后先实话实说:“但,其实还有点怀旧。”
“什么意思?”
“就像回到了当年的那间出租屋,哈哈。”
郑沁心愣了一下,但很快嘴角也挑起一抹微笑,某些相同的记忆连接在他们的脑海。
“说起来,你今晚是睡在我这里吗?”
“嗯??啥……?咳咳……”徐后先吓得都咳嗽了,这来第一天就睡女主人卧室也太不合乎周礼。
郑沁心赏玩着他失态的样子,继续说:“床都铺好了。”
——她是在暗示什么吗?第一晚就这样?
“这、这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
“首先,你有儿子,我有女儿,大家都是成家立业之人了,不能这么冲动;其次,我来这里也不是为了这种事情的,只是答应了汀兰要帮你们的忙;最后,也得考虑一下郑奕的感受啊!”徐后先条理清晰地分析道。
“哦,原来如此,”郑沁心做出沉思状,“你的意思是,让他看见妈妈睡沙发,不太好?”
“啊?”
“你睡我卧室里的床,我去睡沙发啊。”
徐后先一下子噎住了,他意识到自己刚才的想法有多么龌龊。
——原来她是这么想的吗?
他看到她挑起的嘴角。
——不对,她就是故意耍我!
来到这家的第一晚,徐后先就被耍了。他开始怀疑自己过来是否是个正确的选择了。
事到如今,也只能照着说下去了:“咳咳,嗯……我去睡沙发就行了。”
“好了,不逗你了,”郑沁心的面孔放松了下来,“你睡郑奕那里吧,正好他的床够大。”
“啊,但这样岂不是很麻烦他。”
“我跟他说过了,他说可以的。如果不是郑奕答应了的话,我就让你睡楼梯间了。”
徐后先感到一阵恶寒,这女人究竟怎么回事。同时心中默默感恩郑奕。
觉得有点被拿捏的他只好借口帮郑奕铺床就匆匆离开了。
一通忙活下来,也到了睡觉时间。
郑奕不像她妈妈一样喜欢把窗帘紧闭,所以哪怕熄了灯,借助从窗棂处洒进来的如水月光,也可以看清整个房间静谧的样貌。
他和郑奕就这样各睡在床的一侧。气氛有些尴尬,因为两人都觉得要说些什么,但又都不知道如何开口。
男人之间要么就是能聊个不停,要么就一句话都说不上。似乎很少存在中间态。
过了一会儿,郑奕说道:“汀兰她,现在应该已经在实践基地了吧?”
“是啊。”徐后先寻思他两之间的共同话题大概也只有汀兰了,但一想到这小子想追女儿,他始终还是觉得堵得慌,所以并不想太多谈论,只是简单回了一句。
于是气氛重回尴尬。
然后郑奕又问了一个问题:“叔叔和妈妈,以前是大学同学?”
“是的啊,虽然不是一个系的,但是同一届。”
“这样啊,”郑奕停顿了一下,似乎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真的只是同学吗?”
“咳咳!”徐后先又咳嗽了,心想这母子两怎么说话都这么让人措手不及。
“为什么会这么问……”
“一眼就能看出来关系不一般吧……否则叔叔你也不会过来了。”
“我过来是为了完成汀兰的请求。”
“所以你和妈妈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情呢?”
“这就说来话长了,其中的过程很曲折……”
“你们大人的事情总是那么复杂。”
徐后先寻思这话倒挺有女儿的风格的,这让他开始有些想念远在实践基地的汀兰了。
“或许有一天我会将这些故事都讲给你和汀兰听吧。”
“是吗……谢谢叔叔……”郑奕的声音蒙上了一层模糊的面纱,这是他即将进入梦乡的征兆。
果然,没到一会儿,一阵如烟雾般极轻微的鼾声从他那儿袅袅飘来——郑奕睡着了。
而徐后先也即将卸下所有的防备,沉睡在这夜的怀抱之中。
意识朦朦胧胧间,他想到:
——我会给下一代讲述我们的故事吗?
——或许吧……
——但有些事情,也是只能永远埋藏在心底……
——因为那是绝对的,禁忌……
他也渐渐沉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