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维尔的到来恰逢时机,奥尔佳有着太多疑问等待解答,它们堆积成山,难以诉说。钟楼,记忆,梦,问题交融复杂,几乎要把她逼疯了。她思考,寻找解答,却怎么想都像是原地踏步。无力感总是在夜里袭来,随后又侵蚀白昼,当她终于骨气勇气直面对哈维尔时她早已精疲力竭,她胆怯了。

她可以肯定哈维尔会保守秘密,在过往那漫长的相识中他从未一刻失信过,这点奥尔佳可以用人格担保。但她不喜欢牵连他人。在她看来麻烦一个人寻求帮助时,只会带更多麻烦。她不愿欠下人情,更不愿去消费人情。礼尚往来在她看来有着过多虚伪,她不喜欢虚伪,任何的感情一旦被伪装入侵,都会很快沦陷。当然,她从不会认为哈维尔虚伪,相反,正因为他过分的真诚,才让她感到惶恐。

她清楚哈维尔,甚至比哈维尔自己还要清楚。他总是一意孤行,一旦介入就会全力以赴,就像过往的无数次一样。他害怕让哈维尔卷入麻烦,牺牲对于哈维尔总是那么无所谓。这让奥尔佳总是不安,她清楚记得在学生时代,他为了帮朋友出头差点被魔法杀死。那一次非常惊险,所有人都以为闯了大祸,鲜血从她的眼眶到鼻孔,到处都是。没有人觉得他能挺过去,而他们错了。

当哈维尔从昏厥中醒来,再也没有人敢对他挑衅。也正因如此,奥尔佳需要让他远离问题。她清楚深入问题的代价,那一定会让他们被抓起来。她越是想越是畏惧,所以她沉默了,就在问题来到高潮,那最重要的点的一刻,她选择了一句话也不说。

哈维尔没有继续追问,他只是握住奥尔佳的手用温暖来驱散不安。奥尔佳想起了安娅,她看着她,正当她想要放弃时,安娅冲出了屋子。木门敞开,引来了微风。安娅停在了树林前,回过头来。她看着奥尔佳,用手指指着她,她说。

“妈妈才不是什么伟大的人,甚至不是个大人。你是个小孩,像我一样,怎么也长不大的小孩。饭菜做了就要吃完,说话说了就要讲完,小孩子都知道的道理奥尔佳却不知道。我最不喜欢这的人了!”

奥尔佳扶住了额头,她觉得这一切非常可笑。她想起了一个沉寂的午后,那时候她正背一场实验搞的焦头烂额,问题一个接着一个,答案又无迹可寻。她不想要帮助,因为那样会麻烦别人。导师一眼就看穿了她,他从后门进入,停在奥尔佳身前。他没打算给奥尔佳的失落一点喘息,哪怕一秒也没有,他说。

“奥尔佳,当我们直面问题时我们所看到的不过是一堵墙,它或许漏洞百出又或许严丝合缝。我们要做得是推倒它,怎么做,方法有很多。既可以是把它砸个稀巴烂,也可以用蛮力推倒。但这些都不是容易事,面对漏洞百出的墙我们很少需要帮助,它们过于脆弱,只要轻轻一推就会倒地。但如果是严丝合缝的墙,那我们大不可掉以轻心,墙倒不倒不说,一个不小心还容易让碎掉的砖块砸了脑袋。为此我们必须寻求帮助,那些帮助有时候只是一个工具,有时候是另外一个人。总之,当我们面对无法逾越的墙,也就是困境时,求人帮助不是麻烦别人而是帮助别人。因为愿意帮你的人一定是在乎你的人,当他们,当我看见你受伤而又不知所措时,那才是最麻烦的。”

而奥尔佳把他忘了,那些看似更重要的话吞没了它,直到安娅的提醒她才想起。或许是导师那过于缓慢的语序,又或许奥尔佳根本没有在意。总之当她回想起来时,她才意识到原来自己是那么无知。

于是奥尔佳用了余下的午后,讲清了担忧,她说了钟楼,说了梦,说了缺失的记忆。它们拼在了一起看似无序实则紧紧相连,她告诉哈维尔那是因为梦被影响了,那一定发生在监狱中,因为从那时起钟楼才反复出现。更让她确认这一想法的是她被捕的原因。

奥尔佳被捕发生在她为威诺维法守丧的时期。她是个通缉犯,没有人类能够允许与魔族通婚的叛徒。当教堂中一位牧师在一个冬夜识破威诺维法的伪装时,吓坏了所有人。消息从镇子传到,城市,再从城市传到中央,它比丧钟声响要激烈,更比信鸽飞得要快。所有人都知晓奥尔佳的罪,这是她必须背负的。

至于威诺维法,他本不该如此。那些精巧的伪装几乎没有人可以拆穿,除了几位德高望重的法师。可多年来的成功让他放松了警惕,联盟从没放过奥尔佳,那些监视者一直在跟踪他。他不能休息一刻也不能,而这并不可能。在一次礼拜中他被揭穿了,那位牧师根本没有这个能力,一定是联盟做的,谁都想得到。

奥尔佳与她的梦之魔法成了异类,这本就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人喜欢盲目从众,只要多数人都指向一个方向那么黄昏就会变成日出,白天就成了黑夜。星星不再是星星,月亮成了河床。即使如此奥尔佳也不认为自己做错了,当她决心继续导师所遗留的梦想时,她就注定与世界为敌。

搜捕队迅速却无能,他们花费大把时间打听消息,又花了同样多时间设立陷阱。这些看上去精巧的计划,不过是无能的掩饰,他们抓不住奥尔佳。虽然这不能怪他们,他们并不知道梦有着绝对的诚实,潜意识不会撒谎。他们没有了解过梦境,只是一股脑的寻求悬赏,这非常愚昧,因为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奥尔在梦中能做些什么,除了他们。

然而,一次又一次的逃脱还是让奥尔佳犯下了致命错误。搜捕队不会停止,他们就像沙漠中的豺狼,狡猾,阴险,他们会紧跟猎物即使说看不见那也只是躲起来了,他们在等待猎物犯错,只要一个失误他们就会一拥而上。当奥尔佳站在河床边上,决定回家为威诺维法守丧时,她就注定会被抓住。

那是一个台风天,风雨交加让小镇上的人都闭门不出,奥尔佳看准了时机偷偷溜了进去。没有人会在台风中看守教堂墓地,就连牧师都不会,即使再虔诚,在生命面前信仰也不值一提。怀抱侥幸心理,奥尔佳偷偷进入了墓园,她一眼就认出了威诺维法的墓碑,它被写上了侮辱的字眼,又被杂草寄生。人们把他葬在了这里纯粹是为了戏弄它。在他们看来,一个与人类通婚的魔族同样充满羞耻。

其实奥尔佳完全没必要这么做,在得知威诺维法去世时那尊无名石碑就立在了山腰上,但她还是想要来看看,来看看他的遗体,来看看那具躯壳最终的归宿。可当她对抗着台风来到墓碑前时,她被围住了,暗中等待的猎犬终于等到了猎物的松懈。那些冰冷的眼睛,在雨中凝视着她,它们比他们手上的武器还要冰冷,简直比台风还可怕。

魔法师站在士兵后面,弓箭手站在魔法师后面,屋顶上站满了人,连居民都纷纷打开了窗户。

每一个人都凝视着奥尔佳高举的双手,每一双眼睛都让她觉得冷。愧疚害了她。

无论如何,钟楼从那时拔地而起,梦与现实都开始变得模糊,记忆开始变得扭曲。她确信是有人对她施展了法术,那一定发生在那段时间。即使说她不记得有人对她做过什么,因为那些听上去厉害的法师其实不过是笑话。

哈维尔反驳了她,在他看来如果事实发生了,那么只能说明那些法师并没有看上去那么窝囊。可那不可能,哈维尔了解那些老头,他们根本没有本事,就算真如奥尔佳所说,那些施法者也绝不可能是他们。这让哈维尔没了方向,他想不到为什么有人要这么做,更不理解为什么只删去了那些关于威诺维法的记忆。

他试图从支离破碎的逻辑中寻找线索,只找到了线索根本不在这里。于是他想起了梦,想起了“黄金世界”哈维尔一直觉得这个名字烂透了,就像从梦中窥探真理这事儿一样,烂透了。这与立场无关,只是觉得以梦为起点试图理解真理,听上去太过于荒唐。现实的问题就应该在现实解决,梦只会引出更多问题。

他曾常常被奥尔佳说是缺乏想象力,对此他总是以讽刺其糟糕的取名品味作为反驳。奥尔佳的想法与哈维尔不谋而合,就如同哈维尔常说“现实中的问题就应该在现实中解决”一般,梦里的问题就只能在梦里解决。于是奥尔佳拜托哈维尔找来“粉色天堂”。那是一种使人沉睡的药,它和听上去一样,是风俗业的常客。

在战争笼罩的时代,满世界都是妓院,到处都是“粉色天堂”。人们喜欢那种药因为那股淡淡的樱桃味比安眠药好闻多了。女人们用她来摆脱痛苦,而男人们用它来得到快感。然后,战争结束了。“粉色天堂”终于展示出了它可怕的一面,越是无法入睡越是追求入睡,魔法师们忙于制作,而经销商又忙于售卖,一种对于睡眠的狂热席卷了联盟。

人们肆无忌惮地睡觉然后苏醒,它像是酒精一样渗透到了每一个人,最后杀死了一位德高望重的领主。他的名字不重要,就算在战争时他被称为英雄也不重要。活着时,他极其无聊,无论对联盟还是对人类都没有那么重要,唯有战争让他有了价值。

联盟不需要这的人,对于他们而言只明白战争的粗人极其危险,它们不受控制且割据一方。可他的死却至关重要,这给了联盟借口禁止“粉色天堂”,即使说他们中有不少人非常享受“粉色天堂”。奥尔佳认可那样的决定,这是自她从理解联盟始唯一一次认可它们。

最开始,封禁带来了恐慌,商人,法师,农民,工人,没有人觉得这是个聪明举动。夜晚开始漫长,快乐开始变少,曾经热闹的街区在风中萧瑟,酒馆总是堆满了人群。在这期间有些人赚了大钱,有些人锒铛入狱。世界上能够使人快乐的事情从来不止一样,很多人都走了出来,他们回归生活,重新站立,最后慢慢凋零。而那些不能走出来的要么花光了积蓄在不知道哪里咽了气,要么被抓了起来永远无法回归社会。

哈维尔拒绝了奥尔佳,丝毫没有犹豫。“粉红天堂”是那么危险,又是那么下贱。他盯着奥尔佳的眼睛,难以置信的样子让奥尔佳不得不做出解释。她凑近了哈维尔,声音很小,小到把耳朵贴在嘴上都要仔细听。她告诉哈维尔粉红天堂对于梦的必要性,又讲了“黄金世界”与它之间的联系。

她没有讽刺哈维尔不懂梦,而是细细解释了其中的道理与真相。哈维尔听得很仔细,即使说在那些生涩的词汇中,他多次让思绪飞到了九霄云外,但他还是牢牢抓住了她话中的重点。这期间他什么都没有说,直到奥尔佳说完,坐回原先的坐位,哈维尔才选择开口。“可以,但必须我和你一起去梦里。”

那只得到了奥尔佳愤怒的回答。

“不可能!那太危险了!难道你还没弄明白我的意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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