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恕、恕我直言，伊芙小姐。我对这一类作品……怎么说呢……呃，都不是很了解。”
在被那双猫一样的绿色眼睛注视了好一阵子之后，李弘才总算找回了自己舌头的控制权、磕磕巴巴地开了口——在“布拉柴”号上的所有人中，虽然玛格达莱纳是最让他讨厌的那个人，但他最不擅长应付的，其实是身为“特殊乘客”的伊芙。就他所知，这位下半身瘫痪的少女似乎在文艺领域有着突出的成就，并且凭着自己的成就赚了一大笔钱、甚至可以自费前往遥远的木卫二进行为期一年的旅行。但由于李弘对于通俗文化不太感兴趣，因此也并不清楚伊芙具体有些什么样的成就、又为什么而愿意付出重金进行一次像这样的旅行。
而即使他当面询问，对于自己不想回答的问题，伊芙的答复也总是只有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
“所以说，李弘先生其实很讨厌这部作品咯？”在听到李弘的回答之后，伊芙问道。
“也、也算不上讨厌吧。”李弘说道。不知为什么，他的直觉告诉他，在伊芙面前直接说出“讨厌”这种词语是不可取的，“我只是对其中的故事……不太感兴趣而已。”
“为什么不感兴趣呢？”伊芙眨了眨绿玉色的瞳孔。
“这个嘛……大概是因为，以我的世界观与教育背景为基准，这个故事中存在着许多……不够合理的地方。”李弘重新将视线转回到了屏幕上那些做着夸张动作的美少女身上。根据他对这部小说的有限了解，《圣战天使的冒险英雄传》讲述的是一个相当俗套的故事：在某一天，一群奇怪的外星入侵者袭击了地球，被称为“圣战天使”的精英战士们则为了保护地球而操纵着特制的武装，与那些入侵者战斗。当然，这些战士绝大多数都是年龄不到二十岁的美少女，作战过程和战斗方式在李弘看来也浮夸至极，简直能让他尴尬到直接用脚抠穿飞船外壳的地步。
不过，虽说故事极为俗套，但这部小说却在全球范围内大受欢迎。除了总销售量接近十位数的轻小说本体之外，它还有多达上百集的动画番剧、真人影视，外加超过一打的改编游戏和数不胜数的二创。在“布拉柴”号上，整天和李弘闹不对付的艾丝美拉达就是这玩意儿的狂热拥趸，一天不碰它就难受得要命。
“呃，从理论上讲，我知道不应该在虚构的故事里寻找真实感。但个人好恶这种东西，可不是纯粹基于理性而决定的。所以，喜欢不起来就是喜欢不起来，”在继续开口的同时，李弘小心地观察着伊芙的表情，以确定自己的回答没有让对方感到不快，“不过，我也能理解那些喜爱这部作品的人：这个故事满足了他们对于冒险、勇气、友情，以及……那个啥……呃……性方面的某些理想化认知。因此，对这些受众们言，这样的故事当然是有价值的。”
“说得不错。”伊芙轻轻点了点头，“但是，不完全正确。”
“哦？”
“我必须承认，在许多人看来，这部作品中的故事确实可以被称为荒诞不经，与我们的真实世界和日常生活经验全无关系。但是，它并不能被简单地称之为‘不合理’，”伊芙伸出一根纤细的手指，轻轻摆了摆，“毕竟，这类作品的本质，是设计一个独特的、与我们的世界不完全一致的世界观背景，并以此为基础展开故事。只要能确保在这种基础上的逻辑自洽，故事当然也可以被视为‘合理’。”
“这我能理解，所以呢？”
“任何对人类的文化史有所了解的人都知道，在故事中创造一个有着与现实截然不同、却又自洽的世界，其实是人类的一种‘刚需’。古往今来，人类创造了无数这样的故事，其中一些甚至成为了集体记忆的一部分，”伊芙继续说道，“因为在每一个人的心底都埋藏着一种渴望，他们渴望成为决定世界规则的神灵、渴望创造属于自己、基于自己的愿望和梦想而存在的一方世界。但不幸的是，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能力做到这一点，因此，就出现了专门向人们兜售梦想的人，也就是这些故事的创作者。在读到这些故事时，人们可以告诉自己，除了他们平日生活于其中的无聊世界之外，还存在另一种可能……以及希望。”
“这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李弘耸了耸肩，“因为‘另一种可能’并不存在。”
“别这么急着下定论哦。”伊芙露出了一个含义复杂的微笑，“你真的能确定，‘另一种可能’就一定不会存在吗？”
“呃……诶？！”还没等李弘想明白对方这话的意思，一阵急促的蜂鸣声突然打断了两人的对话。由于这种声音平时极少响起，他过了好几秒钟才意识到，这是系统报警的声音。
有紧急状况发生了！
“系统，报告情况！”
位于李弘正前方的显示屏闪烁了一下，出现了一幅基于飞船雷达成像形成的黑白图案：一个像是沾了煤灰的饭团一样的球体正在朝着“布拉柴”号接近。从显示屏角落里的数字来看，这是一颗直径超过两公里的小天体，密度略大于水冰，应该是一颗彗星，距离“布拉柴”号的直线距离仅有三千公里——在太空中，这可是个相当近的距离。更重要的是，舰载计算机在一番演算之后得出了结论：这个“脏饭团”的飞行轨道，有超过99%的可能性与“布拉柴”号相撞！
“开什么星际玩笑？！”李弘一下子愣住了：在人类已经建成了内太阳系监视网的现在，任何直径超过一百米、并且在小行星带内侧晃悠的玩意儿，都应该会被发现并注册才对！为什么这么大个物件的存在，却从来没有人告诉他？！为什么舰载计算机里的彗星与小行星列表里找不到这东西？！
凭空冒出来一个直径两公里的玩意儿已经够要命了，更重要的是，这东西居然恰好出现在飞船的航线上！考虑到太空的空旷程度，李弘觉得自己很有必要在回到地球之后，立即在世界各地买一百注不同的彩票。以他的这种“好运气”，就算全都中特等奖，估计也不是什么难事儿。
“是……是不是飞船雷达坏掉了啊？”站在李弘身后的艾丝美拉达怯怯地问道。虽然平时懒懒散散，但在警报响起之后，包括她在内的所有船员还是以最快的速度跑进了指令舱。
“你见过雷达这么个坏法？！”希尔问道，“要是一片雪花或者黑白条纹啥的也就罢了，它能直接‘坏’出这么个标准的天体影像？”
“而且，现在通过目视也能看到目标了。”视力最好的拉妮怯生生地朝着飞船正前方的观测窗外指了指——在那儿，一个细小的暗蓝色影子正变得越来越大，“虽然我在主观意识上并不想承认，但这东西确实是客观存在的。”
“我去做急救准备。”担任船医的清美有些慌张地说道。这名年轻的医官虽然实际年龄接近三十岁，但身材却是在场所有人中最为娇小的。如果换上一套水手裙的话，甚至很容易被人误认为初中生。
“不必了，”李弘摇了摇头。虽然“布拉柴”号也是个八十六米长、八千吨重的大家伙，但要是被眼前这种大玩意当面碾过去，能不能剩下点儿太空垃圾都还两说，更用不着为船上的人做什么急救了，“操舰系统，十秒钟后进行紧急减速！幅度25%。倒数十，九，八……”
在听到“紧急减速”这个词之后，其他人连忙以最快速度打开了悬挂在指令舱墙壁上的充气缓冲垫，并用安全带将自己固定在了上面：就像所有航程以天文单位算的航天器一样，“布拉柴”号平时主要在事先计算好的航道上航行，在需要变相和减速时，姿态调整与减速火箭会按照预设程序自行启动。但是，为了以防万一，这些设备也可以由乘员进行应急操作，但这么做的感觉会有些让人……不舒服。
“……三，二，一，启动！”
在说出这个词后，随着一系列减速火箭开始咆哮，李弘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可怜的面团，被一根超大号擀面杖照脸辗轧了一通。好在，这种感觉很快便过去了，显示屏上的数字表明，“布拉柴”号正在按计划减速……同时也避开了与那玩意儿相撞的风险。
“好了，这下我们安全……个毛线啊？！”李弘正想长出一口气，但接下来出现的数据却让他傻了眼：雷达测速数据表明，对面那个大家伙居然也同步进行了减速，因此，双方的轨道仍然有98%以上概率相交！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李弘惊讶得差点眼珠子都蹦出来了：他虽然是个科学技术史博士，但在应聘上现在这差使之后，也学过了一些天文学基础知识。就他所知，除非被别的天体磕了撞了，或者被重力场捕获，否则彗星这玩意儿通常不会随便减速。更别说像眼前这玩意一样，减速还带智能的！
靠！搞啥鬼？！
“启动应急计划B！”在短暂的震惊之后，李弘继续向舰载计算机下令，“开启侧面姿态控制火箭，进行规避！”
几秒钟后，一阵横向冲击让李弘差点儿把昨晚的隔夜饭都从肚子里吐了出来。“布拉柴”号从原轨道上生生横移了三公里多——但更加令人惊讶的事情发生了：已经离飞船只剩不到一千公里的深蓝色彗星居然从一侧喷出了大量气体，同步完成了变向，让李弘刚才的努力全部变成了白费功夫！
“哇咧？！真是见鬼了！”目睹了这一切的艾丝美拉达尖叫了起来，“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哪有这么不讲理的彗星啊？！”
“安静！”李弘烦躁地朝这家伙吼了一嗓子，但事实上，他现在脑子里的想法和艾丝美拉达没啥区别：眼前这颗“智能”彗星简直就像是一枚锁定了他们的导弹一样，怎么都摆脱不掉！再这样下去，过上几十分钟之后，位于地球轨道上的太空望远镜阵列就会看到一朵超级漂亮的烟花了！
毋庸置疑，他必须立刻想出一个办法……但问题就是没有办法！“布拉柴”号的机动手段有限，根本甩不掉那颗像导弹一样的彗星……等等，导弹……他似乎记得，过去的导弹会通过散布诱饵的方式来进行突防来着……
“各位，我现在有一个计划。”在用力咽下一口唾沫之后，李弘说道，“在目前的情况下，我觉得，这么做也许有试一试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