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我先回房间啦。”小白雪将碗筷收拾好放到灶台上面之后，便向着餐桌上沉默的两人挥了挥手，离开并关上了厨房的门。

关门前，小白雪在门缝中向着千绘理举了举小拳头，做出加油打气状。

也许应该赶紧将事情谈完才对——小白雪在家的这几天，自告奋勇地包办了家务，每天都在和老刀抢活干，所以她一会儿还会下来看看需不需要洗碗才是。

房间内静悄悄的，窗外的虫鸣透了进来——已经完全是晚上了呢。

老刀几次地吸气，蠕动了嘴唇——却也几次地叹气，仿佛不知从何说起。千绘理直直地盯着这样的老刀，等待他的开口。

“丫头……最近，学校里还顺利吗？”

“嗯，还行。”

“是吗，那就好……”

两个人之间又沉默了一会儿。

“那天晚上的电话，你听到多少了？”老刀双手交织，仿佛下定决心一般地、静静看向了千绘理。

千绘理却将眼睛瞥向了角落，屏了屏气，然后才回答道：

“……也没听到很多，所以什么都不知道。”

“这样啊……”

老刀点了点头，交织的双手相互磨蹭着。

“这些年……在老刀这里过的还开心吗？”

“开心。”

老刀的话让千绘理的心脏猛烈地一跳，不好的预感也慢慢地加重着——她毫不犹豫地回答，眉头微微皱起，瑰紫色的眸子紧紧盯着老刀，连呼吸都不由得放慢了许多，生怕产生什么变故。

听到千绘理回答的老刀“是吗……”地喃喃着，表情里也带上了几分释然和轻松。他扬起脑袋，将视线扫过厨房的每个角落，最后又放回到了千绘理的身上。

“这个房子，又老又破呢。”

“……”

两人之间又沉默了下来。

老刀一边说着“我还真是不会和孩子聊天啊……”，一边摸了摸额头，像是自嘲般地笑了笑。

“老刀我啊……只是一个老头子。不管是女孩子该有的化妆品，还是衣服和饰品之类的东西，老刀都不懂啊……老刀也不知道该怎么对待青春期的孩子，更不知道该聊些什么……”

“我根本不在乎那些东西……”

“就是因为这样啊……就是因为这样啊……就是因为老刀没能做好，没能赚钱才会这样啊……不在乎什么的……你明明正值这样的年纪啊……”

面对老刀缓缓吐出的话语，千绘理下意识地去否认——然而，等到真正地该说出什么内容的时候，她的脑袋里却是一片空白的，嘴巴也只是微微地张开，哑然沉默。

“老刀我，只是一个门卫而已啊……”

“我又不需要老刀当什么老板……”

“至少那一年多的时间……那一年多。老刀一直都在看着，但是什么也做不了啊……”他的声音很低沉，让千绘理吞了一口唾沫，呆然地看着他垂下脸的样子。

心里一下子就明白了老刀说的，正是她休学在家的那一段时间——那段时间从不出门，也没有朋友来往，她变得比以前更加内向和避人眼光。那是那样的时间啊。

唯一能和他人见面的时间，就只有每天和老刀吃饭的短暂的几十分钟。

她沉浸在虚拟的世界，越是在现实中恐惧着接触，便越是想要在虚拟中寻求爱意和温暖。一个个虚拟的故事也好，一个个真实的记录也罢——她能对字里行间抑或是画面中所展现的故事，展现出忘我的向往。

如果不是活在现在的世界就好了……那时的自己常常会这样想着，在脑海内构建另一个世界的自己。

而那时的老刀，每每露出一副想要说些什么的表情时，千绘理就会逃避般地躲开。他不是不想做些什么，只是千绘理用行动恳求着他不要继续说下去。

因为自己根本就是怪物啊……是会吸食人血的存在。 她永远都忘不了千村羽夜那个夜晚的表情。

不想听……不想听不想听……别再试图让一个怪物，混进人群里了……

别再让自己假装成人类了……那时的自己一直这么想着——或许直到现在，这样的想法也残留在心里的某一处。

……说不定呢。即便总是对自己的难受打趣，但是难受果然还是难受，到最后只是会堆积起来而已。

“不是……这样的……”千绘理的声音细若蚊蚋。

“如果这个家能更新一点，如果照顾你的不是一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头，你一定会成为一个更加开朗和大方的孩子吧……”

“……”

老刀的身子挪动了一下，身下的椅子就吱呀地惨叫了一下——厨房拧不紧的水龙头下总是放着一个接水的桶，此刻传来滴滴答答的盛水声。

老旧的厨房里混合着油烟味以及煤气灶放久后特有的味道，混合了晚餐的菜味。

唯有在这种沉默的时分，能够听见老旧房屋的各处地方都不断传来着钢筋水泥、以及木板热胀冷缩的声音。

老刀捂着嘴巴，似乎被呛到了一般，剧烈地咳嗽着，眉头紧锁，胸膛起伏。

千绘理心乱如麻地看着老刀，看着他缓缓张口，看着他慢慢地说出“对不起啊，给了你一个一无所有的家——这是老刀一直以来的愧疚啊……”

够了……为什么要一直用这种语气说出这些——

“才不是——！！”

千绘理猛地拍了拍桌子，像是烦躁般地瞪大了眼睛看向老刀，用制止他继续说下去的表情狠狠地蹙起了眉头——

“才不是一无所有……才……不是……”

她耸起的肩膀有些无力地放下，像是感觉无奈一般地、长长的叹出了一口气，眸子带着几分悲伤和低落看向了桌子的一角。仿佛想要蜷缩成一团一样，她将两只脚踩在了椅子上，然后用双手环抱住，想要将脸轻轻埋入其中。

“我不需要那些东西……我也不讨厌现在的自己……更不讨厌老刀。请不要用否定掉这些东西的话语作为前提……”

“可是……”

“请不要再骂这个家和自己了！”

千绘理打断了老刀的话语，轻声地诉求着。老刀似乎也有些呆楞住了，只是愣愣地看着这样的千绘理。

“……”

老刀没有继续再说下去，只是发出了稍稍有些急促的呼吸声——而这一点，千绘理也一样。

沉默再一次笼罩住了厨房。

“滴答。”水龙头露出的水滴，点在了水桶里面，响起了突兀却并不出人意料的声音，从房间的里面传到了对桌而坐的两人耳中。

“这样啊……真是抱歉。”

老刀最终先开了口，用复杂的语气如此说道。而千绘理只是抱着膝盖，轻轻地摇了摇头。

“明天晚上，为客人留出一点时间吧……”

即便如此……他也没有改变心意吗……？

“客人……？和我有关吗？”千绘理的心脏扑通扑通地用力跳动起来，浑身的血液也变得有些冰冷和凝滞。

其实心里已经模模糊糊地知道了一些答案，但却依然不敢承认——或者说，希望是自己想错了。

“嗯……或许和你以后的生活有很大关系。”老刀认真地点了点头，几乎是在肯定千绘理的想法。

一时之间，感到有些天选地转。

“为什么……？”

“我没有办法拒绝他们……而且，他们能够拿出比我给你的，好得多的条件……”

老刀将眉心抵在交织的双手上，这样子轻声说道。

“……更好的，条件？”千绘理瞪大了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向老刀，仿佛难以置信一般。

“嗯……家人也好，物质也好，所有的一切……”

“……？”

“如果顺利的话，你们就会成为一家人……或许，本来就该是一家人……”

会和别人……成为一家人……？

认识到这些事实的这一刻，千绘理感觉仿佛被抛弃了一般，感觉铺天盖地的空气就这样挤压了过来，无法动弹半分。

想要伸出手，却酸软无力，想要说话，喉咙却开始哽咽。

好难受……

不管怎么呼吸，胸口处都闷的要命——不管怎么喘气，都觉得快要窒息。身子有些发麻，脑袋也难以运转到令人吃惊。

他要让别人带走自己……？

“什么嘛……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到底为什么会突然这样子……？”

“我希望你能幸福啊……你应该有着更加美好的未来……和他们，在一个新的家庭里的话……”

“我不需要那样的未来……”

“你以后会明白的……”

事已至此，或许已经很明了了。老刀要把千绘理送到别人的家里——对于现在的千绘理而言，仅此而已。

她不想要继续反驳下去，也没有力气继续和老刀对峙，只是感到疲倦般轻轻地问道：

“老刀……你不要我了……？”

老刀没有抬头，或许是因为听出了千绘理的颤抖而不敢抬头，又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他的声音中带上了一丝忍耐。

“别这么说……”

他没有抬头。

“那老刀呢？”

老刀似乎愣了一下，然后有些不忍般地低着脑袋，没有回话。

“老刀也会一起来吗？”

“别说那样的傻话……”

“那我就不去！”

“不行。”

“我要呆在这里！我要和老刀住在一起！我不会见他们的！”

“不行！——你一定要见他们一面！”

“……”

“他们是你的亲生父母啊……”

千绘理一时之间失去了动作，只是哑然地看着说出了这句话的老刀，脑袋里面一片空白。

亲生……父母……？

……事到如今？

“欸……？”疑惑的声音轻到如同错觉一般，像鹅毛一样缓缓地飘在空中，又像雪花一般缓缓地落于地面。

甚至连呼吸的方式也被忘却了。

窗外的风拍击在了窗户上面，黑漆漆的天空让房间内带上了几分冷意。不算宽敞的厨房里，抱着膝盖的少女睁着失去色彩的眼睛，缓缓低下了脑袋。

“父……母？”

她睁着眼睛，却什么也没在看——她的嘴唇触碰到了膝盖，下意识地用牙齿咬了上去。

舌尖传来了血腥味，但是自己的血……好难喝。

痛……她默默地认知到了这个信息，但却逐渐加重着力道。

对于她而言，所谓的父母，从来都只是一切悲伤的来源。

心里传来的是恨意吗……？

她的眼睛没有看向任何地方，也没有看见任何东西。她逐渐被内心不断扩大的黑洞吞噬着——那个未曾修补过的伤口，而今终于开始逐渐崩坏。

“这样啊……”

所以这所谓的父母，又要害得自己失去家人了吗……？事到如今，又来向自己取走什么东西？

十几年前的那个雪夜，她曾经以为在那个街道的末尾便走到了尽头，便走到了属于自己的归宿。但看起来，是那个雪夜尾随了她十几年之久——而今终于在现在，拽住了她的衣领，将她慢慢向后拖去。

她又要失去所谓的容身之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