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深沉而凝滞,仿佛海水一下子全都倒灌进神龛周围的一小片陆地。
人类绝不可能向这样的神祈祷,即使戴着鳃片也会在瞬间被扯下来,好在海娜拉拥有鲛人天生的能力,可以在水中呼吸。
她感受到了一道视线,聚集和注目在她身上,那是比奴隶主还要严厉而残酷的眼神,压得她几乎抬不起头来,让她心跳停止了半拍。
海洋与生命之神莅临了这座神龛。
不同于药水小屋蜜丽的神学书上记载“神拥有慈爱的声音”,这个声音是质问的。
“你所祈福的是人类,是你们鲛人的敌人,是海洋生命的敌人,为什么要帮助那样一个人?他们自私而顽固,贪婪且懦弱。”
第一次见到神,她发现神之声音没有自己的音色,如同一道原本就来自于海娜拉本身的叩问,竟然一时间动摇她的心灵,让她觉得十分恐怖。
如果是蜜丽,按照神学知识,她会知道神明出现,提出问题,已经算是成功了一半。
成为真正的神信徒的过程当中,心灵每次都要受到考验,才能获得暂时的神力。
“人类奴役你们,也捕杀我亲自捏造的子嗣。就在刚才,我审视了你认为最重要的人类。你知道吗?杀死了我所诞生的海洋生命‘龙鲸’,他曾经也是帮凶。”
没错,“龙鲸”,这是海洋与生命之神“诞生”的造物。
从其名号便能推导出来。
人类不少国家都立下禁止捕捞龙鲸的规定,因为它们是海洋中很著名的神之造物。
捕杀龙鲸会导致生态被破坏,会使一部分神不悦,向他们祈祷也会大打折扣。
人类确实不信仰海洋与生命之神,但其他与海水相关的神也有可能注意到,并增加神信徒祈祷的难度。
就像现在这样。
“我……我不晓得龙鲸究竟是什么。”海娜拉结结巴巴地说,“但是我知道,鲛人们饿极了的时候也会捕小鱼吃,我们的男人们也会在人类奴隶主的要求下,去捕杀大型的鱼类。”
“哦?可是人类导致你们如此境遇,你的心上人也是人类啊?”神再次拷问着她的心。
“是,是……人类作为一个种族,对鲛人的生存空间造成了巨大的破坏。”
在严厉的神之注视下,海娜拉的声音微不足道。
她把过去和这些天看到的,听到的,全部转化为自己的辩白。
“可我认为……不能一概而论一个种族。觉得一群人坏,就也觉得其他的人类与之等同……归根结底,我们鲛人的诞生也是靠着人类与鲛的繁衍啊,我们之间没什么不同啊!”
那些在自由港湾冲着她友善微笑的人们,也会因为她是鲛人所以区别对待,这世界的人通过外貌和种族对好与坏进行区分,海娜拉觉得真是魔幻。
可是有个人没这样做,否则他早把自己杀了。
他凭借自身的怜悯跨越了种族的界限,将他的视线聚焦于人和个体。
“我为尤里恩所祈祷,不是因为他是心高气傲的人类,我自己也不是愚蠢的鲛人。他是我的盖世英雄。我怀抱跨越种族的感情,只是作为一个个体而来!”
一瞬间产生的想法,全部被神收作答案。
沉默片刻,海洋与生命之神对这个有趣的答案感到愉悦。
海娜拉感觉自己浑身的血管灼热起来,她以为是这位神明愤怒了,不过很快她的身体又开始冷却。
“这股力量是暂时的,带上它,回到你的居所见那个人吧。”神说,“他现在极其需要你。”
海水的窒息感一时之间褪去,神龛失去了神性,海洋与生命之神如同来时一样,如潮水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海娜拉通过了心灵的考验。
不需要作进一步解释,她感觉自己身体内流动的水分,涌动着治愈的力量。
治愈的力量在这个世界上十分稀有,巫师也不能保证自己有一双万能的治愈之手,而除非极其高级的药水,其余药液也仅仅能起到缓解的功效。
一旦受到严重的伤势,死了就是死了。
有些神却能颠覆这规则,治好伤害,让细胞愈合,这便是“生命”的权柄。
鲛人本身的血液就有一定疗效,他们可能被人类杀死,然后血液晒干磨成粉末,作为伤敷药。
海娜拉被神明这样加护,也源于她自身的特性。
她不知道的是,自己一次性就做到了许多神信徒从未涉足的领域。
与神单独沟通,甚至作为单个的信徒,直接获得神的赐福,这是许许多多人类穷尽一生想要做到的事情。
不过人类早就把他们信仰的各种神明的“电话”打爆了,这些神们受够了他们的矫揉造作,不再随便给予恩惠。
独属于鲛人的神明,反而因为门庭冷落,愿意理睬区区一个信徒。
得到了这份令人惊喜的独特力量,海娜拉没有被迷惑住头脑。
神明说尤里恩现在极其需要她,这是为什么呢?她的心绪扭紧了。
她重新穿上斗篷,选择了一条少有人涉足的小径,淋着雨小跑着回海蚀崖。
按照神明的说法,尤里恩此时已经回到了海蚀崖的小家。
这么晚了,不应该的。他和海娜拉说过,除非偶尔的特殊情况,自己晚上无论如何都要在城区的客栈入住,免得引起他“明面上的上级们”怀疑。
崖壁之下的洞穴外面,雨水顺着石柱一串一串地落下,泥土的腥味,海水的咸味混合在一起。阴云与夜色下的世界一片灰暗,一阵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海浪漫卷出白花。
小屋内,温暖的篝火生了起来,干柴噼啪作响。
她的心随之而跳动,神谕是错误的?尤里恩怎么还没有来?
斗篷沾了水,又厚又重,海娜拉庆幸自己能把它脱掉,在火堆旁烘烤着单薄的衣裙。
就在这种情况下,她听到外面有一丝动静。
金发的青年湿漉漉地站在雨中。
他手里提着红棕色的面具,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他的声音压不住地颤抖,他说的是鲛人语:
“嘿,海娜拉,不好意思,今天又要在这里住一晚了。”
尤里恩不像某些人类奴隶主,只高高在上地让鲛人学习他们的语言。他也有在学鲛人语。
瓦伦图家族的语言天赋就和他们的战斗天赋一样出彩,他一点也没有口音。
那一刻,海娜拉仿佛看到一位鲛人族英雄的归来。
这里要纠正一下措辞,她记忆最深的是希尔教给她这两个词汇,“恩人”和“英雄”。
鲛人语中,这两个词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它指代着一个高高在上的强力存在,而人们为侍奉这存在,必须倾尽所有。
但是在人类语中,海娜拉学到了新的意义。
“恩人”,你被他所救,你欠他的,你便要匍匐在地,不断偿还。
“英雄”,你也为他所救,可是他不计任何回报。
你可以仰仗他,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什么地点;你可以崇拜他,但他视你为等同。
她曾以为尤里恩是“恩人”,但她已经心绪明了,他现在就是这样作为她的“英雄”。
很早的时候,海娜拉就不再小心观察“主人”的脸色了。
正好相反,她观察起尤里恩其人。
把铜币从包袱中倒出来,一摞摞排好的“得意”;吃到美味的食物,眼前一亮的“惊喜”;在崖壁之下训练,卓有成效的“充实”;向她谈及自己真心实意时的“期盼”。
他也许觉得自己很谨慎,很少将真正的情绪显露在外,这对于擅长察言观色的海娜拉而言,只是拙劣的掩饰。
而今,海娜拉看到了尤里恩掩饰不住的,最“脆弱”的一面,是英雄无法再被仰仗的那一面。
鲜血顺着他的左臂上绷紧的肌肉蜿蜒而下,和雨水混杂在一起,打湿了他的衣服,这是打手们在他左肩上砍的那刀。
他的面具在之前战斗的时候也破了,他脸上有刀子划出的一道血口。
“干嘛用那种眼神望着我?”尤里恩奇怪地说,又看了看一地的血迹,“哦,对了,就是这个原因,我晚上暂时回不了客栈。我想休息一下……就一小会儿。”
他跌跌撞撞向里面走去,连斗篷也没来得及脱。
“求求你,至少躺到床上吧,别在那个角落。”海娜拉快哭了,但是尤里恩压根不需要她扶着。
他倒是听从了她的建议,斗篷上面几乎一半都是血迹,他好像毫不在意一样坐到了床上。
“唔,海娜拉,你哭什么。我的意思是我成功了,误会搞清了,人也救出来了,那些该死的也基本上魂归西天了。”尤里恩颇为迷糊地躺下,说,“你该庆祝。”
海娜拉继续哭,咬着嘴唇不发出声音的哭。
她明白海洋与生命之神的意思了,以他这个状态的确需要人照顾啊。
尤里恩之前也来这里留宿过一次,那时候她对于他还有所防备,但深夜的那场对话使她彻底明白了他的动机,便不再害怕,心中只有期待。
很多次,在她陈述自己没有安全感时,尤里恩都没有不耐烦,而是强调着他什么都不会做,也不会趁人之危,即使海娜拉已经默许了这种行为。
可是他一开始救她的时候,不还为了瞒众人耳目而对她做了过分的举动吗?
反正,那种事情早早地就发生了。
那么,为了治愈尤里恩的伤痕,她偶尔做一次出格的事,也是可以的吧。
以此方式,海娜拉渐渐跨过心中的一道门槛,说服了自己。
“真是……狼狈啊,我的英雄。”见尤里恩昏昏沉沉睡去,她终于忍不住冲动,轻声说道,“可是我必须要做点什么,请问……我可以躺到你的身边吗?”
没有回应,所以是默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