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加诸于身，唯泠清霜岿然不动。

她抱起绾蓿，凌空而行，往山下走去。

这山河万里，在雨水暴涨下摇摇欲坠，又顽强支撑着。

怀里，绾蓿轻笑。“我还记得，崔亭同我说的那个计划，告诉我，置之死地而后生。”

“现在看来，要渡劫的，可不止我。”

泠清霜看向宛若末日到来的天边，长老们将所有黑暗隔绝，留下的只是一片虚无的天。

而在那虚无中，唯有虹彩一般绚丽的光色明亮着。

她想起大长老告诉她的种种秘辛。

“人在，国犹在。人死，则国亡。”

三千年前的民间，凡人于修士而言，确乎是可宰杀的猪羊，任凭使用，无论正道魔道，都默认这样的规则。

于是凡间的人越来越少，国度沦为废土，人间成为炼狱。

人道亏损，天道崩溃，修士之间戾气越来越重，动辄灭人满门、炼人成丹之事屡见不鲜，而互相残杀的历史进程中，他们却未发现，混沌劫的到来。

超过八成修士直接或间接死于那场浩劫，而更为深远的影响，是仙路紧闭，灵气衰竭。从此三千年，世间再无仙。

极端始必以极端终，一切都已如过眼云烟。如今的余孽，不过是重复当初邪修注定失败的行径。

天空轰隆隆地震动，所有人望去，那里似乎又发生某种变化。

天空显现真容，暗沉无比，雷电在云层中疯狂地穿梭，每一次炸裂都伴随着震耳欲聋的轰鸣。

三十四名大乘期大能们多少有些负伤，警惕地围在四周，而在剑阵中的练寒衣，那或许已经无法称之为人。

而是一大块蠕动的血肉，长了数千张嘴，散发不详的气息，无论何种攻击都无法阻止它的扩大分裂。

长老们所要面对的，不仅仅是一具尸体成了仙的怪物，更是承载了千年以来的怨恨。若是无法阻止怪物的前进，它将吞噬整个世界，直到一切化作虚无。

不论修士如何淡漠，都无法无动于衷。

抬望眼，却见一老者走入阵中，站在怪物面前，冷哼一声，单手将它压制回剑阵中央。

只有两位年纪较大的修士识得，他是太太太太上长老那一辈的人，名为僭天尊，活了已有万年之久。这样的人，哪怕不渡劫，也无限逼近人间仙的境界了，怎会出现在这里？

老者鹰钩鼻，绿眼珠，灰色的发丝被雨水打湿。

他面容阴鸷，眼中凝视云层，仿佛与天论道：“余生于洪荒末年，起于青蘋之末，转眼万载光阴逝去。”

“踏上修仙途以来，余早已看淡世事，忘却自我。断舍离，别倾城，百年大小荣枯事，红颜憔悴美色衰，过眼浑如一梦间。”

“闭关期间，竟未觉邪蛊猖悖若此，使仙路崩毁，人寰沉绝，实属吾之罪过。”

“今仙路已闭，灵气渐衰，修士为争一线机缘打个头破血流。”

眼见怪物挣扎，要吞噬他，老者怒喝一声，一拳砸下，这不死不灭的怪物竟然被砸得只有原来一半大小。

他怒道：“余纵为人间仙又如何？人间秩序已失，仙缘难求！当谋逆天道，伐贼子，叩开仙门路！”

又见剑宗太上长老柳林儒紧跟着上前一步，沉声：“圣人观法于天，象法于地，其果真遍走天地而传授其道邪？”

“唯薪火相传而已，人生也有涯，然以一灯传诸灯，可抗光阴宇宙之无涯。”

“吾等之命不久矣，然若为苍生，又何惧生死！”

天空诛仙剑阵已趋于圆满，剑气凛冽，尽管如此，那粉红色的蠕动的肉块仍在扩大，怨魂在它周围游弋，无处可去。

怪物若是死去，这些百万之数，失去目标的怨魂又将窜入人间，使之化作鬼域。

又见四位大乘期太上长老踏步上前，站在剑阵阵眼当中，此时剑阵的诛杀目标竟成为他们自己。

而他们依旧不惧，目光投向苍天。

口中念念有词，金色咒文环于怪物四周。

怪物欲挣扎，又被僭天尊单手横压。

数位大乘期太上长老从容上前，填补余下的阵眼。一些修为较高的修士方才发现，这阵法，竟然不是为练寒衣而设，乃是祭炼大能们自己的阵法。

各色光芒在阵中大亮，一时间整个天空耀眼得亮如白昼。

他们仙风道骨，舌若灿莲，如书院先生同聚一室，仿佛梦回千年，意气风发，各自论道。

每道出一句，便引雷劫降世。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唯有道者，以有余而奉天下！”

“荒草掩遮，千里哀魂。魂魄离散，予筮予之。”

“魂兮归来！去君之恒干，何为四方些？舍君之乐处，其外旷宇些。归来兮！不可久淫些！”

“人生寄一世，奄乎若飙尘。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

“化偃一国，风正四方，容告神明……”

天空布满神秘繁复的五色巫文，迷失彷徨的亡魂愣在原地，随后直勾勾地朝咒文飞去。

眨眼间，天地异象，一名大乘期修士在阵中溘然长逝，血肉化作和风细雨，浇灌大地。

旱地降雨，涝区退水，裂开的大地合上，倒塌的大山重新化作崇山峻岭，植被茂盛……

修士们没有因为他们当中有人陨落而慌乱，依旧超然物外地吟唱着，万年前所保存下来的巫文。

以正魔两道顶尖修士作为祭品，自身化作游魂，与天论道。开辟仙路，重铸人道。

作为开道者，引导迷失的灵魂寻找来生，以己之性命，换天地清明，人道昌盛！

怪物发出尖锐的鸣叫，那响彻整个天地的嚎叫声使人发颤。隐约可以听见怪物身子里，练寒衣的声音：“你们！竟然把我！当作祭品！”

转而又变为练春秋的沙哑难听的嗓音：“这是诅咒！亘古不变的诅咒哈哈哈哈！！”

而后一切湮灭，怨魂从怪物身体中脱逃，整个天空充满阴冷的气息。

僭天尊手中旌旗招摇，天幕铺展开五色大道。

由于怪物体内练寒衣和练春秋本能地挣扎，献祭的过程并不顺利，僭天尊不禁皱起眉头来。正要加大施法力度，却听得一道爽朗的笑声，有人踏虚而来。

“崔亭？”他有些疑惑，没想到如今竟然能见到八千年前的故人。

“你是为何而来？”

“哈，老夫为何而来？”崔亭将怪物一掌拍扁，面色冷青，“若不是老夫暗地糊弄那练寒衣，你们的计划又怎会如此顺利？”

僭天尊被噎住，“那……你确实有功……可是……你依旧没说，你为何而来？”

“你们如若全部死去，这世间无人主持秩序，岂不是又要乱起来？”

“非也。一些孩子的作为，余还是看在眼里的。”僭天尊摇摇头，“况且，老树枯死，对于树苗而言，是挑战也是机遇。”

他不动声色地朝地面某处望去，却见被泠清霜抱在怀中的绾蓿朝他摆了个滑稽的脸色，顿时哭笑不得。

“好好好！”得到了答案的崔亭却大笑着，“你们正道如此，那老夫也当奉陪，否则世人岂不是要笑话我等魔教！世事如苍狗，不过万古一梦耳，这青史，怎可无我！”

僭天尊摇摇头，但也没有劝阻。

有了这位故人的帮助，怪物彻底失去反抗的能力。

数道彩光降世，地面紫气金光喷薄而出，冲上云霄，交为照应。整个天幕亮灿灿的，被映照得熠熠生辉。怪物在惨叫声中归于湮灭，同时这些大乘期大长老们也在光芒中逝去，大地上幸存的凡人感受到体内窍穴被打通，似乎只要一个契机，便可踏上另一条不啻于修仙的通途。

在这光芒之中，诸多亡魂渐渐记起自我身份，身上沐浴神光。视线里，看见各自国家的君主领着百姓与他们对视。

那君主神色复杂，却又感情真挚，唱词道：“回来吧，回到属于你们的故乡，不要再作恶了，不要被诱骗去凶险之地啊。不要迷失你们的善良本性。如若有来生，愿你们不再受苦受难。”

黎民高呼东来紫，帝王将相拜恩赐。

它们不再哭嚎，静静地排队漂浮于天空大道。整个天空都静了下来。

僭天尊回望四周，周遭空寂无一人，故友、小辈都先行一步，万籁俱哀。

一切平静后，头顶是无垠的星空，巨大的桥梁铺设，架向远方……林立的仙殿豁然开朗。

僭天仙负手而立，身体逐渐虚化，引领百万游魂踏足那座桥梁，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