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时用秸秆和麦草扎成顶的石头屋遍布村落,地上杂草繁芜。又见华丽的房子矗立着,与周遭格格不入,仔细一瞧,原来是被岁月侵蚀的古代达官豪奢的宅邸,从朱门金匾上的墨色依稀可见某某亲王府。
泠清霜环视四周。不远处一群衣着各色的人正围绕在一座祭坛旁喧闹。
她走上前观察。
只听得人群咋舌个不停,一人道句“魔道如何得坏”“妖女如何得坏”。见来人,他们纷纷转身看去。看了一眼泠清霜,而后目不转睛地盯着带她前来的青年。
青年笑呵呵道:“现在正式介绍下吧。在下谢长生,天元宫奉天尊者亲传。他们皆是请愿前来救援仙子的同袍,途中我们发现了这座古怪的祭坛,尊者已经去追踪那贼人了。”
泠清霜点点头,算是回应了。
她转而看向谢长生后边的人。
这一批人有男有女,从服装上可看出他们所属的宗门,皆是内门弟子甚至亲传弟子。玄天宗、天元宫、天殇门、司天台、神霞殿……
在谢长生介绍后,他们方才目光恭敬地朝向自己,却时不时侧目一旁笑容朗朗的谢长生。
泠清霜心中有了猜测。
“冷霜仙子,这几天您被那妖女胁迫,又被关在水牢,是不知正道发生了什么事。”见泠清霜不说话,谢长生语气带有一丝焦急,“那妖女为了修炼,竟然把麾下百万百姓给血祭了,想来,她修为提升那么快也一定从前有作诸多此恶!”
“嗯。”泠清霜此时却有些心不在焉,远望祭坛中的灰雾。
“长老怀疑此祭坛是她吸收力量的媒介,说需要冰系灵力方可破坏,要不……您上去察看察看,能不能破坏这座祭坛?”他又小心翼翼询问。
“不必。”
泠清霜抬手,剑上寒气蔓延,又缠绕着黑色的气息。
刹那间整个天地都仿佛凝结,成一片冰蓝色的世界。天空乌云翻滚,雷声轰鸣,隐约不详。
片刻。剑横星斗,浩荡乾坤,佩响天风,日月成霜。冰蓝色神剑虚影“歘”地斩向覆霜的祭坛。
祭坛在须臾间破裂开来,暴露隐藏其中吸取灵力的法阵。
谢长生霎时脸色苍白,说不出话来。
这法阵是怎么回事?
还有,刚才那浓重的魔道气息竟然出自她之手?这是什么情况?!
“我……”
他张嘴要解释什么,却见泠清霜摇摇头,指向他。
“看看你自己。”
“我自己?”
谢长生愣住,隐约有所察觉到剑仙的意思。他脖子僵硬,不敢去验证这一答案。
耳边不断重复啮断与吞噬的声音,低头目睹,身上的皮像是被某种生物啃食掉落。皮脱落后不见骨,而是漆黑的灵魂的聚合体,它们挤作一团,构成皮下的“肉”。
“我……不是奉天尊者的亲传弟子吗……”“谢长生”后退几步,不可置信。他想要托住那些掉落的“皮”和“肉”,可是越掉越多。
“你们只是被利用的可怜人。”泠清霜叹道。
“不可能……我明明是人……我明明是……”
顶着半张空洞的脸的“谢长生”不复先前的俊美,变得愈发丑陋可怖。他回想起自己渐次模糊的记忆,及那个人伪装起来的忧国忧民的模样,心中顿生绝望,渐渐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
残破的皮肤内部填充满搅成一团的漆黑的怨念体,透过空荡荡的眼眶,它们一齐望向泠清霜,声音混杂在一起:“那我是谁?”
随祭坛破裂,周遭其他“正道弟子”的皮也渐渐脱落,露出内在的灵魂。密密麻麻的,充满怨气。
碎掉的祭坛中央的灰雾开始扩散,很快蔓延至整个村落。这些怨魂突破皮的束缚,一边向她缓慢靠近,一边质问,“我是谁”。空气都变得阴冷黏腻。
这个地方,究竟被塞了多少怨魂?
一千?一万?于百万之数又几何?
“谢长生”仍旧保留一丝神智,不使自己迷失于集体意识的怨念之海中,尽可能阻止这些无意识的怨魂靠近泠清霜。
他只想得到个答案。
我是谁?谢长生是谁?他们是活着,还是死了?为何会有这种遭遇?
泠清霜没法回答。
当它们得到“答案”时,也只会变得愈加发狂。
剑仙挥剑起舞,低声念道。
“何为四方些?舍君之乐处……”
“魂兮飘飖归故里……”
与此同时,松叶城。初雪最终还是下了,白茫茫地落在这座小城。
初冬前的最后一场雪,真正的雪。
人间的帝王长跪仙门,殊不知仙门尚且自身难保,早已人走楼空。
丧服的黑色与斑驳的白色纠缠在一起,他忽而心有所感,仰望从天际归来的魂魄。
……
泠清霜漫步于静谧的山林。
吴宫花草,汉白玉砖……千年前这里也曾繁荣。沧海桑田剧变,兵戈伐谋之地变为一片广袤的森林,昔日枯骨化作养料,都埋在地底。那些巍峨的建筑轰然倾塌,化作参天古木遮天蔽日。
一幕幕悠转重现,像是从遥远的古代反射过来的昔日景象。背后之人以此映照过去,试图让她迷失在历史的幻境之中。
唯一没料到的,大概是她并没有失去灵力这一事吧。
她继续向前走去,幕后之人近在眼前。 被冻住的,与古树嵌在一起的黑衣人。
泠清霜挑开他脸上的冰凌,使剑随意划开黑色面巾,面部肌肉也连带着被割开,其面颊鲜血横流 。
只是合体境修为。
看来也只是棋子罢了。
男子醒来,看见剑仙近在眼前,正欲骂上两句,又被剑仙一剑划破声带。
剧痛之下,他什么都说不出来。想捂住流血的喉咙,可手也被冻住动弹不得,支支吾吾地挣扎,脸色涨红,痛得死去活来。
这一剑附带魔气与冰气,很快如附骨之疽般蔓延他的全身,他痛不欲生,想要自杀,可是全身上下只有脸部能动,连牙齿都被冻住,只能扭曲着面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喉部汩汩流出滚烫的血液,如凌迟般死去。
他很快露出乞求哀怜的神色,但求一死。
这时泠清霜开口:“你的主子大概也想到你会失败,早早抛下了你。”
“杀到第几人时,你才开始感到麻木?”
“呃……唔……”
对方怨恨着,没能给出回应。又挣扎许久,最后“呃”了一声,死了。就这样被嵌在树中死去。
凤凰离火映照古今,照出他最后想说的话。
“凭什么……你们修士高高在上,而我们凡人只能沦为任人宰割的鱼肉?”
“凭什么你随便修炼就可成为正道人人爱慕的剑仙,我却只能靠杀人提升修为,一辈子苟且偷生!”
“凭什么!那妖女也做了这事!为什么你要和她苟合!!!”
剑仙敛眸。无言。拖剑离去。
后来者如入此森林,便聆听这三句质问。那个死去的灵魂将被永远束缚于此,诉说他的幽恨。
她向西面发生战斗的山林那边赶去,赶到时,战斗已经结束了。
绾蓿不见踪影。只剩场地一片狼藉,地上倒下几具尸体,几滩血迹,以及许多元婴自爆后的灰烬。
现在留给她的有两条路,一是去魔宫寻找绾蓿,或是她的亲信,询问绾蓿的计划。
二是回剑宗。
这几日,她从洛城杀到宵月宫,滞留于崇山峻岭,杀尽幽绿色的诡谲生物,以及身着黑衣自称大乘教的邪修。
他们总会在死前问她,为何修士可以凌驾于凡人,为什么天赋低的人修不了仙,这世道不公平。所以恨,所以投身魔道,所以拿那些百姓祭炼,有错吗?大家不都这么干的吗?
鸳鹭剑饮满鲜血,魔道的功法越使越顺手,她愈发能够适应被魔丹染黑的灵力。杀到手麻的她不像是正道剑仙,更像是妖女。
等抓出幕后黑手,再重新修炼正道功法吧。
她想着。
思绪回到现实。
她这几天都在山中与林野,倒不清楚正道近况如何。
尽管各大宗门都有合体期,甚至大乘期的长老护着,不至于被这些宵小谋害。
可活在底层的修士,乃至凡人,若是被如此屠戮殆尽……
莫名想到那些极难杀死的幽绿色的怪物,凡人界的天灾,泠清霜加快了步伐。